黎苗四下摸了摸,胳膊腿俱在,才匀出心思,十分官方的关心了下被自己压住的谢予恩,“谢仙君,你怎么样,没伤到吧?”
少见黎苗这样不阴阳怪气,又不夹枪带棒的语气,谢予恩体面回应,“无妨。”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血腥,黎苗本就五感灵敏,何况本就是自己冒冒失失出手,才引得人家受伤。
少不得伸出左手,腕子上的铃铛叮当作响,坦坦荡荡地道:“还有好一段路要走,我扶你。”
站高两阶的黎苗,伸出的手堪堪到谢予恩胸前。
黎苗等着挫伤不轻的小神仙伸出手,却只等到带着温度的一截子柔软布料。
忍了又忍,还是压不住吐槽戏谑开口:“男女大防,谢仙君防我如洪水猛兽倒是应当,可也不必拘泥于一时吧。”
没了从前刻意的调戏,更像是旧友之间自然而然的调侃。
隔着层层衣料,谢予恩扶上了黎苗的手腕,还是那副君子操行,如松似柏的模样,“只是怕唐突冒犯了黎苗姑娘。”
黎苗没什么道德,但是良心还有一点。
谢予恩受了伤,还是为了护住颇有龃龉的自己。
以德报怨,睚眦必报的自己绝看不上这样的行径,却也不得不承认谢予恩确实如茶茶而言,的的确确是个很好的神仙。
虽说算不上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黎苗还是给足了心眼儿好的小神仙该有的体面。
一刻也不扭捏,在如墨黑暗中,右手摸索着攀上谢予恩。
略带凉意的指尖触在手背上,惹得谢予恩心中警铃大作,脑海之中短暂空白,却不妨碍手本能地抽回。
还不待他开口质询黎苗意欲何为,就听见她笑声爽朗清脆,手也在混乱之中被黎苗稳稳当当地牢牢握住。
板着脸,僵着身子,听黎苗笑弯了腰,他几乎能想象到黎苗明媚张扬的脸上,此时只怕笑得把眼泪都要飚出来。
“黎苗姑娘,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
不似从前一棒子打死的决断利落,更像是老夫子耳提面命地指点。
只听得铃声乱响,黎苗恨不得笑弯了腰,准确无误地抓起自己袖子上缀着铃铛零星的飘带,不由分说,圈圈缠绕在谢予恩的手腕之上。
不掺杂半点儿恶意的揶揄谢予恩,“谢仙君,你怎么比过年的猪还难抓?眼瞅着就要到年节下了,杀猪吃肉之前,还得请你给小妖精们提前练练手。”
谢予恩忽然无比庆幸此时二人身处幽暗无边,不然自己的脸一定能烧红天边的云彩。
手腕处是柔软的飘带裹着铃铛层层绑缚,另一头牵在黎苗手里。
像被牵着的牛马,也像喜堂之上的新人。
黎苗拽着飘带,稍稍用了力气,便绷直了飘带,垂下来了簇簇玲珑可爱的铃铛。
步履轻盈地越过尚在原地怔忡的谢予恩。
黑暗之中,无限放大了谢予恩的五感。
石阶狭长,黎苗身上那股子淡淡的蔷薇香,萦绕于鼻翼,至于她满身的铃铛碎响,也如同寒山孤寺,杳杳晨钟,清晰地响彻耳畔。
他忽然愣神,这也是她计划中的一部分吗?包括这根挽在手腕上的飘带吗?
直到黎苗忽然抬手扯紧了飘带,摇动铃铛频动。
丛丛簇簇的银铃铛硌在手腕上,传来分明的痛感。
思绪骤然回笼,似空山放鹤,振翅翩然,鸣唳九霄,又在晦明之间,敛翅消匿,徒留长空万里无云。
他有他的骇浪惊涛搏击长空,她有她的风平浪静红尘滚滚。
“谢仙君,是后悔了吗?”黎苗在他失神片刻,不合时宜得出了自己最想看到的结论。
闻言,谢予恩道,“黎苗姑娘,既路于前欲临渊,勿使吾退徒羡鱼。”
不像是说给黎苗听,更像是在反复确认自己所思所想。
刀光剑影照耀着长大的小神仙,偏偏养就了一身文人风骨。
只听身前一声“嘶”,摆明了是被酸到了。
黎苗在黑暗中也免不了一番挤眉弄眼,把那句“既路于前欲临渊,勿使吾退徒羡鱼”怪声怪气地叼在嘴里反复咀嚼。
再吐出来就是一如既往地阴阳怪气,落在谢予恩耳朵里反而平添了熟识的安心。
黎苗耸着肩,摇着头,奚落谢予恩年纪不小,心智却幼稚惹人发笑,惹得铃铛声满溢幽黑狭长的暗道。
黎苗在前,于黑暗之中仍是一步一步走得稳当流利。
有了飘带引路,铃铛提声,谢予恩跟在黎苗身后,在高低起伏并不平整的石阶之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试探。
谢予恩心中的好奇,是靠近熊熊烈火的万古寒冰,在漫天火舌的舔舐中劈啪作响,顷刻间化成淋漓的水,滴落波澜不惊的水面,却在深处,悄悄搅动汹涌暗流。
“此处,这样黑,你走了多少遍?”
谢予恩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唐突,甚至语气里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他只能稀里糊涂却也慌里慌张的把它归为神仙特有的对众生平等的悲悯。
一定是这样。
短暂的沉默中,只有铃铛依稀响动。
有些时候默不作声,也是一种别开生面的回答。
明显察觉到即便是一向混不吝的黎苗,也是深深提了一口气,才故作轻松地开口:“千千、万万遍。”
咬字极重,声响极轻,甚至比不得细微的铃铛声。
临时起意的仓促话题,终究于二人相对无言下,湮灭在寂寂无边中。
余下石阶无数,却只剩黎苗听不出感情的几句,“小心,此处石阶残缺。”“往左拐。”
不知走了多久,黎苗骤然停下脚步,可铃铛声响着,听声辨位的谢予恩几乎要撞上黎苗。
鼻翼之下,便是蔷薇香气弥漫。
只听得黎苗出声质询,语气里少见的认真,“谢仙君,你可想好了,真的要随我进去吗,真的愿意搭上前程也要一探究竟吗?”
得过道、成过仙的黎苗当然知道,谢予恩如今能平步青云,全靠着当时豁出一条性命,在刀枪不长眼的沙场上拼搏出来的。
费尽心力辅导山精野怪们得道成仙,却对汲汲营营的神仙仕途爱莫能助。
黎苗更理所当然地认为,谢予恩此番下凡无非就是为了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所以本就知晓神仙仕途艰难的黎苗,不愿意因为一己之私断了人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前程,属实是有些良心上过不去。
却不想谢予恩也同样拉起了飘带,举至胸前,恍若对着神明立誓,字正腔圆的撂下一句承诺,“自然愿意。”
黎苗当下明了,既到此处,绝无转圜。
下一瞬,面前石壁轰然裂开,纷纷扬扬的灰尘,为本就黝黑潮湿的暗道,更添些许诡异。
没了石壁遮挡,潮湿的热浪迎面扑来,几乎要掀翻毫无防备的谢予恩。
谢予恩尸山血海的拼搏过来,去也鲜少闻到此刻味道。
腐烂的发酵味道,被热浪裹挟着,不由分说的冲进鼻腔,直直地窜上脑门儿,恨不得光凭味道就要熏人一个大跟头。
不动如松的黎苗,眼疾手快,不假思索的拽住了手中的飘带,拦住了即将跌倒的谢予恩。
黎苗忍不住腹诽着:“英雄救美,今日第二遭了,当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伸出手虚扶了一下,正要拉住他的腰身,却想起小神仙苦守贞洁的纯情。
本已经伸出去的手,硬生生在中途改了道,不假思索地一把薅住了谢予恩的衣领。
原本是挑不出半点错的英雄救美,却被恨不得薅烂衣领的力道,彻底击碎旖旎。
“小心脚下。”
“多谢。”
在二人官方体面却又客气疏离的客套中,黎苗挥了挥衣袖,便见四周火把骤燃,烧出满室明亮。
顾不得腕子上还层层叠叠缠着黎苗的飘带,本能的抬手,遮上了将将适应黑暗的双眸。
飘带的另一头,牵动黎苗皓腕凝霜。
眼前乍亮,谢予恩却不得不惊叹于眼前景象。
地洞阔朗,汪着深不见底的污水,若非是他和黎苗站在石阶之上,又得黎苗出手相助,此时此刻,只怕他都跌在这来历不明的池水之中。
池中污水泛着幽幽的绿光,浸泡着足有三月孩童大小、数不清的蛋。
偏偏四周火把遍布,像是要给积雪皑皑的冬天,烧一个万物复苏的春天来,哪怕那一池子蛋都不见有半点儿生机。
火把熊熊燃着,颇有股子白昼之下,万物无所遁行的压迫感。
黎苗打了个响指,伴着银镯碰撞的声响短促,池水之中竟然如同浮渠出绿波般,升起一排高低错落的木桩。
待到水痕尽退,谢予恩才看清那木桩上方下圆,通体透红,更有梵文遍布。
即便不是谢予恩这样颇晓六界事的,哪怕是刚入门的修道之人,打眼一看,也知道这柱子绝非普通渡水所用,反倒是像在借力压制某些东西。
慢条斯理的解开谢予恩腕子上的飘带,黎苗的目光落在了木桩之上,漫不经心的开口,“谢仙君,请吧,你离你想要的真相,咫尺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