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花苞挤在枝丫上,牢牢守着梅香,翘首以盼地越过高高的院墙,伸进四四方方的一小块天,试图驱散满院子的压抑阴霾。
谢予恩忽然就恍惚起来,戎马半生,战功赫赫,后退居问天璧也是只求一个心中清净。可是好像并没有求到。
他自恃端方君子,可自下凡以来,诸事错乱。
思绪纷繁错综,理不出半点头绪。天宫之上,本属意他辖制黎苗,规范升仙。
可时至今日,他行差踏错。
数次交手,几乎都是被黎苗按着“打”。
小老虎亦步亦趋地跟在山神身后,探出了半拉大脑袋鬼鬼祟祟不错眼地盯着谢予恩。
山神还纳罕,“小老虎素来护着黎苗,今日黎苗晕倒,不见他守在床前,反倒跟出来看谢予恩,难不成是预备着一脖子咬|死这小神仙?”
见谢予恩默默无言,神色怔忡,山神也不能做出猛踹瘸子那条好腿的事儿,只好搬出长辈的架子开解道:“ 我还是那句话,即便黎苗八戒犯遍,或许不是个好妖精,更不可能是个好神仙,可素霓山,她终究是她当成家的地方啊……”
谢予恩天生地养长到如今,按部就班的平步青云,所受挫折大约只有战场之上错失战机。
对上人情练达的女妖精,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
看出谢予恩并无恶意,山神也愿意多嘴教他个乖,不然这样光风霁月的小神仙也得让黎苗这不着四六的女妖精玩掉半条命,还得苦哈哈地赔上笑脸,郑重地说一句:“多谢您不吝赐教。”
眉头深锁,不像看开豁达的模样,山神也不想拔苗助长,反倒弄巧成拙。
叹着气,摇着头,拍了拍谢予恩的肩膀,安慰道:“都是慢慢来的,黎苗也不是一天就长歪了的,你想揪着她后脖颈往正道上带,也得耐着性子一步一步走,哪有一口吃成个胖子的。”
仙途寂寞漫漫,他愿意以微薄之力升一轮明月皎皎,庇佑后来人。
谢予恩钝钝开口,虽情绪不高,但语气之中尊重恭敬显而易见,“多谢山神,晚辈受教了。”
微微躬了躬身,鬓边碎发被风扬起,拂过他神情落寞的脸。
山神也不同他多客套,只是叮嘱,“茶茶已经照顾了黎苗一夜,眼睛估计都没合上过,我一会儿还得去盯下那三个被逐出兰木扶疏的小妖精,琐事缠身,不得空闲,今夜就得劳你多费心,守好此处了。”
谢予恩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便目送着山神飘飘然离开。
一身简朴的素衣,颓然倚于红漆斑驳的栏杆上,若隐若现的两道云纹正与天边落日余晖遥相呼应。
台阶另一侧,正是施施然卧下的小老虎,状似无意地伸出舌头,慢条斯理地舔舐爪子,隐隐约约能瞧见藏在浓密皮毛下锋利的爪甲,眼神却有意无意地瞥向老僧入定般的谢予恩。
屋中声响渐渐复杂起来,碗盏杯碟碰在一处,声音嘈杂,更有屋檐之下铃铛悬垂,稍有风掠过,便是阵阵响动不休。
不愿进屋添乱,唯恐弄巧成拙,想来茶茶的照顾周到妥帖,此时他能做的也只有静静等着黎苗苏醒。
干脆在台阶之上席地盘腿,对月枯坐。
衣摆垂落阶前,犹如月光洒下遍地霜华,皎皎清冷。
他就守在门外,等黎苗醒来。
只是即便谢予恩耳力极佳,观察入微,也没能识破黎苗的手段。
黎苗晕倒是真,可不过半个时辰便已醒来,除了光洁额头之上,还有汗珠细密,便只剩嘴里尚且残存着独参汤近乎于甜腻腻的滋味。
似乎很久没有这么沉睡过了,梦里真干净,没有了以往的挣扎哀嚎,只沉溺在一片死一样的黑暗中。
借着茶茶摔碟子掼碗佯装生气的细碎声响,黎苗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
谢予恩神色落寞尽落于她眼中,心中不由得沾沾自喜,“还是这样没怎么经历过人情世故的小神仙好拿捏,道德感高得骇人,负罪感也会是捆得最结实的枷锁。要是换了山神那样的老油条,不知道又得费多少手段。”
茶茶不解,胖乎乎的小手笼在唇边,压低了声音凑在黎苗的耳畔,悄悄问她,“师父你折腾了这么大一圈儿,先是跟着谢小将军出面平了沧澜闹事,却又暗地里叫我往返天宫只为送一道寥寥数语的折子,偏偏还叫我瞒住众人,你到底想干什么呀?”
黎苗笑而不语,本想打着哈哈随意扯个谎敷衍糊弄过去,怎料一向最糊涂且随和的茶茶,竟然一反常态地较起真来,大有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不死不休的架势。
瞧出了黎苗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麻溜地开口威胁,打断黎苗正添补润色的借口“你要是敢不告诉我实情,我现在就把你让我递折子的实情捅出去,反正谢小将军就在门外,我高喊一声就万事大吉了!”
眼瞧着手底下的小妖精成长到如今地步,便知轻易糊弄不过,黎苗也不肯再藏着掖着,索性摊开。“我辅导飞升心法一项绰绰有余,只是我疏于术法修为,导致素霓山的小妖精们也都有样学样,不肯在法术上下狠功夫,谢予恩不一样,战功堆起来的人儿,若能得他一二术法真传,从此素霓山各路山精野怪边都有了安身立命之本了。”
茶茶听得一头雾水,“可是这和我送去天宫的折子有什么联系吗?”
“自然有。他是神仙,受旨意掣肘不能以真面目示人,也不便在兰木扶疏开班授课,只要旨意新下,过了明路,那他便是可以名正言顺地助我一臂之力了!”
“那你干嘛还算计他,行了也不告诉谢小将军,他刚急得都要把这门撞碎了。”看着黎苗漫不经心地揪身上的线头,茶茶没忍住补了句:“其实,谢小将军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神仙!”
“好到可以慈悲泛滥,放虎归山,让所有人都提心吊胆的活一辈子吗?”
茶茶一哽,竟无力反驳,还想再给谢予恩找补两句,却被黎苗打断:“明天旨意一下,很多事情,就都能捏在手里了。”
茶茶的神色越发恍惚起来,黎苗老神在在地勾起唇角,笑得茶茶身后汗毛倒竖。
天宫之上养尊处优,魔族异动是六界皆可讨伐的,谢予恩见惯了神魔两族相争,大抵也不知道小妖精们在夹缝之中讨生活的窘迫。
幸亏,素霓山中出了不少本领大的,方才堪堪维持一方安稳,此时此刻,守着素霓山的正是——黎苗。
看出茶茶的欲言又止,几次三番地想为门外的谢予恩说两句好话,黎苗也不为难,只是告诉茶茶“知道这些就够用了,你还是打个瞌睡吧,今夜注定不眠,且有场大戏等着夜半时分粉墨登场呐。”
黎苗面色苍白,说的话却笃定万分,茶茶强打着精神撑起下巴,头一点一点的几乎要磕穿桌子,等的汤水冰凉,也不见半点风声。
黎苗就那么抱着双肩,倚在窗棂上,目光落在正冥思苦想的谢予恩身上,若有所思。
果然夜半子时,黎苗口中的好戏正式开演。
黎苗视力极佳,透过明纸,借着漫天明月清辉看着谢予恩神情冷峻,活像是刚从三尺之冰下捞上来的、早就冻僵了的青鱼棒子。
寒夜寂寂,偏偏梅花开得喧嚷热闹,幽幽梅香攀上寒风,丝丝缕缕渗进月色。
清香之余,裹挟了些许微微泛着苦涩的味道。
有三个黑影摸进院中,身后还跟着吞天兽。
被黎苗短暂养过两日的吞天兽,像是出门遛弯的小狗,好奇地东张西望。
小老虎警惕地撅着屁股撤了两步,绕过了三人,堵上了院门,截断了退路。
谢予恩看到了,黎苗自然也看到了。
不假思索地抄起手畔的面纱斗笠,谢予恩扬起手中的软烟罗,兜住了凛冽寒风,反手便罩在头上。
动作麻利地抽出腰间软剑,正面迎敌。
软剑一抖,七分剑气便晃着三分月色,如同暗夜中绽开一朵纤尘不染,不容亵渎分毫的昙花。
谢予恩望着三人身形熟识,幽幽寒光晃过目眦,陡然染上肃杀之气。
黎明鳖着嘴点评:“你瞧,他也知道术法修为没用,干脆就纯靠武力,不得不说,他的剑术的确不赖,勉强可以和我的红缨长枪一较高下。”
这话说得倨傲,罕见地带了些许不易察觉的俏皮,惹得茶茶翻着白眼小声吐槽:“半年不摸枪,摸枪躺半年,弱得像是风里的狗尾巴草,摇摇晃晃都找不到方向,这眼下倒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起来。”
红梅盛放,吐出淡黄色的嫩蕊,为夜色无边平添一抹颜色。
四人缠斗,谢予恩不落下风,软剑在手用的行云流水。
软剑弯折至极,盘上对方温热搏动的脖颈。
看得出来是战场之上直击要害的干脆招数,而非徒有其表的花架子。只可惜动作收着力道,想来是不肯伤其性命,所以避开要害。
兵刃相接,铮铮鸣响。
更有火花噼啪,让谢予恩看清楚了三人面庞。
正是,黎苗今日逐出兰木扶疏的三个小妖怪。
默契十足,合二人之力拖住不肯出手的谢予恩,另一个得了机会便径直要往屋子冲。
只是与谢予恩缠斗着的三人。似乎并不是冲着他来。而是卯足了劲儿要冲进屋内。
屋内有什么,在场众人心知肚明。
“昏迷不醒”的黎苗,三个小妖精要干什么也一目了然,可是若单是逐出师门的仇,却也不至于闹到这样不死不休的地步,除非,他们三个背后有高人指点!
谢予恩身法尤佳,却因顾忌太多而束手束脚,遑论那三个小妖精配合默契,几近于天衣无缝的车轮战了。
黎苗站在窗棂后,神色淡淡的不发一言,杏眸透过薄薄的窗纸,落在院中正纠缠的谢予恩身上,不带半点血色的口唇轻启:“迂腐到家了,这样了,他想保的还是对手的性命。”
看着攻势最为猛烈的小妖精趁着谢予恩被纠缠着无暇脱身,已经冲到门前,只差临门一脚,便能登堂入室得偿所愿。
黎苗也准备好了,只要小妖精踹开门,便叫他有来无回,后悔到这纷纷扰扰的人世间白走一回。
正摩拳擦掌,只等他临门一脚。
却不察,一道身影离弦之箭般冲过来,阔朗的后背正抵在门上,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按住闪着缝隙的斑驳朱门。
月色洒落,倾泻在谢予恩身上,投下一片寒凉的阴影,密密实实将黎苗罩于身下。
隔着一扇门,近在咫尺的呼吸被打斗声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