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不语,只是静默摇头。他两指并拢,自指间发出一点金光,以挫笔笔法凭空断弦。
紧绷的弦根根断裂,犹如行曲曲调突兀转急,淹没在最高音。
谢贤脸上猛地挨了一棍,若不是老媪使拐敲他,他还傻痴痴看着不知逃。
如断线戏偶般,谢灵瞬间失去生机,全身瘫软朝地上扑去。谢椿将伸手将人接住,与此同时,一身影裹着帏幔破窗而逃。其势汹汹,撞得木屑四散,众人纷纷避之不及。
之前布置的唤风阵仍在,洛玉汝蹲地躲过木屑,趁机发动阵法。霎时狂风大作,拔地而起的龙卷风自发向身影袭去,帏幔被卷走,真实样貌曝露于众人眼下。
那人身着黑衣,蜂腰猿背,脸戴半幅玄铁面具遮住下半张脸。
黑衣人死扶窗框,奋力脱出,终不敌漫天狂风,又将他卷回了屋内。
风仍未停歇,霎时飞沙走石,颇有扶摇直上之势。龙卷风将黑衣人卷至空中,忽又消散,黑衣人被狠狠摔下,只闻得他闷哼一声,晕了过去。
唤风阵白光渐暗,洛玉汝收回手指,不由纳闷,她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厉害了?
老媪以拐杖抵住黑衣人胸口,起初畏惧她的谢贤反倒躲在了她身后,牙齿打颤问道:“这……这,是谁?”
“后生,看好了!他就是谢家的罪魁祸首。”老媪俯身准备揭开面具,黑衣人霍然睁眼,扬手从袖间射出银丝。
银丝如针直冲老媪面门而来,黑猫暴起跃向空中,以爪抵挡。两两相触,铮然之声震得鼓膜嗡嗡。银丝偏离路线,钉入房柱。
老媪急于躲避,一时撤离了钳制,黑衣人寻得生机欲逃,却被洛玉汝堵住去路。
洛玉汝背过双手,试图尝试凭空布阵。她眉头紧皱,双眼直视黑衣人,与之对向而立。红光微亮,指间温热,灼火阵即将阵成。
剑眉飞云入鬓,一双狐狸眼眼尾上扬,瞳中却尽是弑杀之色。黑衣人如法炮制,两道银丝如游蛇般从袖中窜出,左右两条丝线缠上洛玉汝双臂,施以外力。
灼火阵或被打断,第三条银丝如离弦之箭陡然而至!
洛玉汝咬牙蹲下。
铮、轰——
一声巨响盖过铮然断弦音,灼火阵阵成。洛玉汝背后火莲怒放,妖艳火舌舔舐丝线,如火蛇般迅速回窜。黑衣人挥袖扑火,自断丝线求生。
洛玉汝半晌才敢睁眼,黑白二人打得不可开交。老媪好心扶了她一把,却在一旁悠悠作壁上观。
“请前辈出手,助我师尊一臂之力。”
虽不知为何谢椿能使用灵力了,但洛玉汝能肯定此时仅靠师徒两人无法制服黑衣人。
“我是妖,无意牵扯仙魔之争。”老媪撸着猫,仿若观戏。
洛玉汝不由向黑衣人看去,不曾想魔族竟是魔族戕害了谢椿胞弟一族。她想上前帮忙,却挤不进高手对决,唯恐手忙脚乱反倒拖累了谢椿。
缠斗难舍难分,终是谢椿略胜一筹。谢椿一掌拍在黑衣人胸口。黑衣人受到重击摔出门外,他挣扎起身,玄铁面具下滴落几点血迹。
他忽地高抬双手,用谢灵的声音嘶吼道:“谢椿!裁云宗!天罗地网等着你!”
话音刚落,无数丝线自四面八方射来,横纵交织,让人无处可避。黑衣人捂住伤口,回首欣赏自己的杰作,倏尔消失在原地。
此时,屋内众人避之不及,无暇顾及黑衣人。洛玉汝催动灼火阵,顿时火光冲天,根根丝线瞬间化为灰烬。
火舌燎过,点燃帏幔,烈火顺势蔓延。
“着火了,快跑!”随着洛玉汝一声惊呼,老媪抓起谢贤将人丢出屋外,黑猫紧跟着灵巧窜出,最后谢椿抱着谢灵走出。
几人回望火光漫天,无人施以援救,都知大厦将倾,无法见光的秘密不如就此焚尽。
谢家的火直到晌午才扑灭,而谢家众人从混沌中清醒,发现的第一件事便是房子塌了。
“所以,你们明知那老媪是夜星子,也没有降伏她?”安同醉音量骤然拔高,拨动骰子的速度增快,只听得一阵骨碌碌。
“她把我们从师尊弟弟的梦境中唤醒,再怎么说也得承她一份情……”洛玉汝声音越来越小,明显底气不足。
“啧啧,妖就是妖!再说谢灵,这可得好好说说阿椿了。你说你那弟弟是不是白眼狼?当年你入仙门前,请徐兰照顾他,已是仁至义尽,他竟将那些不顺破事归结到你头上……”
谢椿眉头微蹙,他掏出留音石“烦”正想催动,却被洛玉汝阻止。洛玉汝严肃一瞥,悄声说教:“请师尊不要再强行使用灵力了,你还想那苦药丸吗?”谢椿微愣,点点头收回留音石。
不得不说谢灵坏事做尽,但拉人入梦境,倒能算得上半件好事。怀梦草吸收天地灵气,可滋补入梦之人。谢椿入梦时,由于灵力阻滞,暂时陷入沉睡,反倒借此恢复了不少灵力。
看着大如牛眼的苦药丸,谢椿面露难色。他与黑衣人对战时,强行运气,稍不注意或将伤至灵脉。贺染青知道后勃然大怒,要洛玉汝监督谢椿每日服用丹药,直至恢复。
安同醉仍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其中不乏对谢灵的唾弃。洛玉汝悄悄看谢椿的反应,见他面色如常才敢问是否记得与谢灵的事。
见谢椿摇头,洛玉汝不由松了一口气。不记得也好,与其面对一个恨自己入骨的弟弟,不如将其当作陌生人。
“客官请慢用。”
菜品花花绿绿铺满整张桌子,山珍海味数不胜数。洛玉汝猛地吸了一口香气,烦恼着从何处下嘴,劝见谢椿端起一碗素羮。
洛玉汝指着素羮问:“小二,这是不是上错了?怎么招牌菜里还有素羮?”
“客官您有所不知,这是我们蜃气楼的特色,从往上几代就开始加入萝卜羮了。”见洛玉汝一脸好奇,店小二说得更来劲了,“衍庆城中的商贾大户谢家,您知道吧?据说是他们家谢老爷子提的。”
能被称作谢老爷子的只有那位了。谢椿面色如常,似乎也在认真听着,而洛玉汝不禁懊悔自己多嘴一问。
店小二察言观色的功夫委实差了些,继续说道:“客官可知为何仅上了一碗萝卜羮?”
“不知。”
“谢老爷子真是个怪人,他说萝卜羮只有分而食之,才能体会人间至味。”小二嘿嘿一笑,却不见两人跟笑,只好故作正经,“请两位分而食之。”
洛玉汝搅着萝卜羮,忽想起谢椿早已辟谷,正想让他不必勉强。转头看去,谢椿已舀起一勺送入嘴中,细细咀嚼。洛玉汝也尝了一口,不由吐舌,“好烫。”
玉牒里安同醉吵吵闹闹仍不断息,洛玉汝舌尖顶住上颚,疼痛暂缓,禁不住想起了那个少年,勾勒出了原本的故事。
少年谢椿赤脚背着幼弟逃荒,即使脚心扎入芒草也不曾放开谢灵。路上偶遇师祖良玉道人,道人惜才想收谢椿为徒。谢椿却不应,直言不愿与唯一的亲人分开。
衍庆城内,因听信人牙子谎话,兄弟沦落集市险成奴仆。再逢良玉道人,道人将两人救出带至联络点蜃气楼安顿。谢椿偶然替徐兰赶走恶犬,得她感谢。
道人重提收徒之事,谢椿知其弟谢灵资质无法拜入仙门,遂求徐兰照拂一二。徐兰将谢灵收为养子,谢椿拜良玉道人为师赴玉走山。
至此,谢氏兄弟百年未见。
呼呼。
谢椿吹着调羹,示意洛玉汝模仿他。洛玉汝吹了吹,又吃了一勺。
“又太稀了。”洛玉汝抄起花酿酒仰饮。
兄弟双双长大,谢椿失忆忘断过往。徐兰过世,谢灵不堪养父继母殴打出逃,七载归来,强占家产。此后,他坐拥泼天富贵,娶妻生子,过着人上人的生活。
内心的空洞却越来越大,家世再大、人丁再兴旺也填不平。浓稠恨意悄无声息滋生,附着在每一个谢家人上。
谢家浊气冲天,引来了以此为食的老媪夜星子和夜游神黑猫。王琬却是谢家异类,她明媚善良,对她们一视同仁。她腹中胎儿也在这时被谢灵盯上。
“谢家不需要新生希望。”洛玉汝仍记得老媪模仿谢灵从喉间滚出的森森音调。
这时老媪才知道她们的食物来源竟是谢灵。后来老媪说道:“恐怕那时魔族已经接触谢灵了。”
谢灵逐渐疯狂,开始暗中把控谢家众人,假借方士之手曝光老媪和猫,将她们驱逐出谢家。失去夜游神守护的王琬母子离世,谢家分崩离析。
洛玉汝狠狠甩甩头,竟不知花酿酒那么猛,她感觉一股气血自丹田涌上。按捺不住,又浅酌了几口。
或许她能稍微明白谢灵的毁灭倾向了。谢椿太遥远了,不管是曾经的少年,还是如今的仙人,都无法触之片羽。
但这不是谢椿的错。谢灵恨上的那一刻,已经成了魔族的提线木偶。
洛玉汝垂着头,双手捧着碗,努力聚焦看清谢椿舀来的萝卜羮。
“好稠。好吃,这就是人间至味吗?”闻言,谢椿手一顿,替洛玉汝接过碗。
“师尊,你还记得梦境里的事吗?”洛玉汝乱抓着似眼前飞舞的蝴蝶,忆起翩跹振翅的蝶翼。
谢椿不知想到了什么,身子轻轻抖着,怀里的留音石呼啦啦全响了。
“乐。”
……
“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