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中依然是一片寂静。
所有人突遭一连串的变故,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他们面面相觑,用眼神传递着彼此的困惑。
那个女人静静地等待了一会儿,再次开口:“无人阐述?”
下方沙地上匍匐的野兽们纷纷抬头,有一头棕熊低低地嚎了一声,仿佛一个信号般,不同种类的兽吼此起彼伏,场面一下子混乱起来。
卡娜尔拿起法槌重重敲在底座上:“肃静。”
她点出狼群的头狼:“你为代表,陈述案情。”
头狼低下狼首,作臣服的姿态,嚎声从喉间传出,高低起伏,片刻后止歇。
“汝等对以上陈词是否认同?”卡娜尔问。
群兽皆出声表示赞同。
卡娜尔点点头,又朝看台上的莱耶人们看去:“请受害人陈述案情。”
一名身穿白裙的女祭司从人群中走出:“无名的法官大人,请允许我作为代表人,替莱耶城的公民们申诉冤屈。”
卡娜尔点头许可。
这位女祭司大约是负责誊写赞颂诗的,她的声音婉转动听,她的陈词字字泣血,将这桩野兽袭人的案子讲得如同史诗般苍凉又动人。
看台上的众人听着女祭司的话,纷纷落下泪来。方才惨烈的情状还历历在目,强大繁荣的莱耶从未遭受过这样的创痛。
“汝等对以上陈词是否认同?”卡娜尔问。
莱耶的人们纷纷表示赞同,更有人七嘴八舌地述说自己的看法,添油加醋地将本就矫饰过的事实更加夸大几分。
卡娜尔再次落锤:“肃静。”
场中再次安静下来。
“请双方出示证据,并进行质证。”
旁观席上,赫里斯朝身边的年长者靠近。
“先知,”他压低声音,有些不解地问:“刚才不是说这件事有德鲁伊参与,所以才能开启自然法庭的吗?为什么审判已经开始,那名德鲁伊却没有被押到庭前。”
帕德罗感觉到属于青年的气息从身边侵略过来,牢牢地包裹住他,呼吸间都是浅淡而暧||昧的味道,周围空气的热度似乎都比刚才更高一些。
卡路德拉人常认为,每个人都会自然散发一种独特的气味,就像个体独有的标识一样。
这些气味在常人的感官中并不明显,只有在对某个人怀有恋慕之情的时候,才能轻易察觉到这种独属于对方的味道。
当帕德罗想起这则传闻时,周围的温度好像变得更高了些,他感到自己后背和鼻尖都冒出了细微的潮意。
他迫使自己去思考其他事,不要过分在意那些气息,可越是这么想,他的注意力就越是固执地跑偏。
“先知,先知?”
帕德罗朝身边看去时,目光撞入一双饱含担忧的眼睛,那双碧色的眼眸如同一汪深潭,几乎要把他的灵魂卷入其中。
“您怎么了?不舒服吗?您的脸好红。”赫里斯关切地问。
青年说话时,轻微的气流朝他吹拂过来,滑过下颔,拂在脖颈上。
帕德罗喉结微动,他撇开视线,掩饰般的用一只手微微遮挡自己的脸:“不,我没事。”
赫里斯以为他又隐瞒自己,有些着急地握住他的手:“不要总说没事,先知,你看起来很不好。”
帕德罗的手忽然被他握住,不由地轻轻一颤。
青年的体温比他高一些,手上也是温暖的,帕德罗像是被这温度烫到了,有些匆忙地抽出自己的手。
“我真的没事,”他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自己过快的心跳,决定转移话题,“你刚才想问什么?”
赫里斯看着他的侧脸,沉默一会儿,敛去眼中的焦躁,他望向场中,复述自己的疑问:“这件事有德鲁伊参与,可为什么那名德鲁伊却……”
话语戛然而止,因为他发现那名疑似主谋的德鲁伊已经站在了场中。
他深绿色的眼睛像森林一样苍翠,身上穿着极其简单的粗麻布衣,腰带由藤条编成,脚上鞋的也是草叶编制的,浑身上下处处透露着古朴自然的气息。
什么时候的事?
赫里斯很诧异。
“在你们**的时候喵。”
黑猫攀上赫里斯的肩膀,顺带隔着他,向先知怀中的白猫瞪视一眼。
白猫弗娅有些莫名其妙地眨眨眼睛,圆溜溜的水蓝色眼珠转向先知,小脑袋在他怀里拱了拱。
黑猫对这种示好行为十分不齿,还没等它做出什么反应,就被赫里斯拂下肩膀。
“别乱说,我们刚才只是在做正常的交流。”
黑猫落在地上,非常不爽。
嘁,这话说出去,全卡路德拉会有人信喵?
可惜赫里斯没有理会它,而是继续关注庭审的进展。
卡娜尔问:“你被指控为幕后主使,是否认罪?准你辩驳。”
那名罪人脸上带着冷笑,他的语气咄咄逼人。
“为什么不提他们都做了些什么呢?”那双苍翠如林海般的眼睛里满是怒火,“德鲁伊的大仲裁,坐在人类的斗兽场中审判自然的伙伴,你就不觉得可耻吗?”
“我知道你在抱怨什么,”卡娜尔没有理会对方话语里的攻击,只是继续完成自己的工作,“你预备将莱耶角斗场的杀戮行为作为自己作案的动机,向自然法庭陈述吗?”
“是。”他咬着牙,字句清晰,“我认为这是完全合理的报复。”
自然法是一部原始法典,其中的内容实际并不温和文明,许多条款都隐藏着血腥野蛮的痕迹。
适度合理的报复,确实也在许可的范围之内。
卡娜尔却指向看台上的一名幼童,那名幼童看上去只有四五岁的年纪,身上却被野兽咬得鲜血淋漓,此时此刻正昏迷在母亲的怀里。
“是这个孩子杀死了角斗场里的野兽吗?”
德鲁伊愣怔一下,十分不情愿地答道:“不是。”
“那么,是他要求角斗场的奴隶杀死野兽的吗?”
“也不是。”
“为什么他要承担你的报复?”
德鲁伊的神色阴晴不定,他说:“大仲裁,但凡要毁灭什么根深蒂固的东西,就不能使用温和的手段。
“尤其当我一个人面对一整座城邦的时候,更不要说整座城邦还是西境的战争堡垒莱耶。只有让他们感到足够恐惧了,才能取缔那些不利于我们的东西。”
卡娜尔向他确认:“你刚才是自己的动机是报复,而此时,你所说的却是抗争。”
“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我报复的同时也抗争,抗争的同时也报复!”
“逻辑应当分明,概念应当清晰,模糊的边界会歪曲正义,消弭公正。”
“你永远都是这样,追求着无谓的公正,为此不惜去牺牲你身后之人的利益。
“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你是德鲁伊,是自然之子,是母神的追随者,你手上那本法典的名字,叫做自然法!”
卡娜尔抬起右手,自然之母赐予的公正法槌缓缓浮起。
“你在质疑母神吗?”她问。
那名德鲁伊咬咬牙:“退一万步讲,你知道什么是正义,什么是公正吗?”
“秩序即正义,法律即公正。”
“那么就用你的正义、你的公正去保护你该保护的东西!”
卡娜尔不为所动:“自然法的使用范围,只有雅达尔森林境内,与所有德鲁伊涉及之事。
“它确实是保护,但同时也是约束,是规训。”
帕德罗感到赫里斯又凑了过来,在他身边问:“先知,您认为他们谁说得对?”
帕德罗:“你该自己判断。”
他在说这句话时,少有的没有转头看向提问的人,年长的智者发现自己有些畏于见到那双碧色的眼眸。
因为无论是过快的心跳,还是片刻的失神,对于他而言都是极不习惯的失控,而恰是这双眼睛以及眼睛的主人可以给他带来这样的不习惯。
赫里斯的注意力放在眼前的问题上,没有注意到这小小的不寻常。
他思考一会儿:“我其实可以理解自然法只约束德鲁伊,但对于卡娜尔来说,她需要承担的压力实在太大了。”
而且从个人感情上来说,卡娜尔其实也是偏向自然的。
她同样会因为斗兽表演的存在而感到焦灼,并期望能够制止这些无谓的杀戮出现。
但作为仲裁者,作为一名法官,在她所偏爱与她所厌恶的双方发生冲突时,她首要捍卫的却是自然法的公正性。
“赫里斯,”先知忽然喊了他的短名,“你知道自然法与城邦法律的区别在于哪里吗?”
赫里斯想了想:“适用范围不同?”
说完后,他又很快否定自己:“它们都限定了地域,适用对象则一者是德鲁伊,一者是城邦公民,应当是相仿的。”
先知说出了答案:“自然法是神定下的法律,而城邦法则是人定下的法律。”
“您是说神永远不会错,所以自然法也是绝对正确的?”
“不,”先知摇头,“我是想说,城邦法会因为人的博弈而更改,但自然法不会。”
他感觉到赫里斯向自己看来,两人间的距离在对方无意识间拉得更近了一些。
独属于赫里斯的气息也更加浓郁,几乎包围了他。
他不禁再次想起那则传闻,“只有在对某人怀有爱慕之情时,才能轻易察觉这种独属于对方的气息”。
帕德罗常常认为,自己对赫里斯所产生的只是一种不当的、凡俗的肉||欲,可实际上,或许、也可能是一种……爱慕?
“先知,您真的没事吗?”
赫里斯本来想要问问那句话的含义,却发现年长者的状况似乎不太好。
他伸出手,指腹贴近帕德罗的脸颊,却没有直接碰上去。
赫里斯低声问:“您的脸很红,还有耳尖也是,你确定没有发热吗?”
“无事。”帕德罗向旁侧躲开一些,顺手将怀里的白猫递给赫里斯,“只是抱着弗娅有些热,可能是她的毛发太茂密了。”
赫里斯接过白猫,将疑惑压进心底。
人家在庭审,你们在**,这合适吗?
停一停,能不能停一停,严肃点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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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