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同一个春日里。
长兴侯府的车夫刚从侧门返回,就瞧见自家小‘猴'爷穿着一身靓丽的红衣,脸上蒙块黑纱蹑手蹑脚地从门缝中溜了出去。
车夫诧异之余正想阻止,一道黑影轻盈地落在他面前,摇了摇头。
而另一边,成功逃走的沈陵渊一出门就像匹脱缰的野马,头也不回地向西狂奔了近十里地,这才气喘吁吁地摘掉面纱,抹了把头上的汗水,叉腰得意地笑。
“还想关住本大爷,怎么可能!”
说罢,一个转身,撞上了男人健壮的胸膛。
沈陵渊:“……”
胸膛:“……”
这硬度,还有这黑底红衬,怎么看怎么熟悉,沈陵渊僵硬的转了个身。
预备动作,跑!
果不其然,没溜出五步他就像个小鸡仔一样被拎回到硬朗的胸膛前。
逃跑计划即将宣告失败。
沈陵渊哭丧这一张脸:“骁哥。反正我爹要今晚才能回来,您就不能当没看见我吗?”
陆骁刻板的面容上难得出现了一丝不和谐,语调却毫无感情,“不能。”
“但你想做什么,就去做。”
沈陵渊双脚重回地面,本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听见后半句顿时愣了两秒,抬眸惊喜道:“当真?你不抓我回去?”
陆骁惜字如金,只是淡淡的点头。
沈陵渊:“太好了!”
陆骁:“但我得跟着你。”
笑容顿时僵在脸上,沈陵渊盯着这人的一张面瘫脸半晌,无可奈何的从牙缝中生生挤出九个字:“您就不能一气儿说完么?”
“罢了罢了!”沈陵渊撇撇嘴,认命地叹了口气,“一起就一起吧。反正打小你就一直跟着我,身边要真没了道黑影反而觉得不习惯。”
沈陵渊一边嘟囔着一边转身带着陆骁向集市方向走去。
两人并肩走了一阵子,穿过寻常巷陌,沈陵渊忽地觉察出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他停下脚步侧过头,一脸疑惑地望着陆骁。
“骁哥?你……不是,您就打算这么跟着我?”
陆骁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没什么不妥后,点了点头。
今儿个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沈陵渊一脸不可置信,看了看陆骁腰间别着的暗红色长剑,又用手遮住眼睛望了望远处的太阳,“你确定要跟着我去集市?”
“是。”陆骁这次开口回答道。
沈陵渊望着陆骁清秀眉眼间写满的坚定,抬起双手一耸肩,道了一句,“怪事儿。”而后一走一回头,仿佛还不太相信陆骁真的会这么做似的。
这也不能怪少年多疑。
陆骁原是沈陵渊之父亲沈迟——东凛国长兴侯的贴身侍卫,据长兴侯府知情人士刘妈妈透露,他曾跟随侯爷征战沙场,出生入死近十余年。
可不知为什么,在东凛大军胜利归来后,陆骁却未接受任何朝廷封赏,而是隐姓埋名留在了长兴侯府。
刘妈妈还说,这陆晓和沈陵渊俩人的第一次见面啊甚是有趣,那时候的沈陵渊还是个吃奶的孩童,正窝在妈妈怀里午睡,这会子陆骁跟着长兴候进了屋。
因着小沈陵渊白胖白胖的,长得十分喜人,俩征战沙场的大男人围着这一坨软乎乎却是大眼瞪小眼,无从下手。
最后在刘妈妈的耐心的教导下,陆骁才勉强将沈陵渊抱起。
哪想,就在这时,小沈陵渊醒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陆骁长相过于清秀的原因,小沈陵渊见到陆骁后,眨了眨圆滚滚的眼睛,便奶里奶气的叫了一声:“哥哥。”
这可是沈陵渊自打出生以来说的第一句话。
这叫了一回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即便沈陵渊长大了,知道了陆骁和他爹是一个辈分的,也不愿叫叔叔。哪怕长兴侯还为这事儿拿长鞭子吓唬过他,沈陵渊也从未改口。
从此沈陵渊就叫长兴侯爹,叫他兄弟骁哥。
从光屁股满院子骁哥骁哥的乱跑,到如今快与陆骁一般高,沈陵渊这一叫就是十四年。
算一算,他同陆骁待在一起的时间比与他父亲长兴侯都长。
沈陵渊同陆骁的相处模式也与一般‘兄弟’不同,十分特殊。
多半时间都是沈陵渊在闯祸或者闯祸的路上,而陆骁则在树上,拐角,某处阴影旮旯,时不时地现身一下下给沈陵渊擦屁股。
至于像今天两人并肩走路这种事情,沈陵渊敢拿性命担保,从未发生过。
沈陵渊惊奇了一阵子,这会也习惯了,甚至有些得意,一武功高强还长得好看的侍卫这么一带出去,引得行人分分侧目。
多有面子!
沈陵渊本来只打算去趟金弋阁便赶紧溜回府,现在立马改了主意。
自然是哪里人多上哪去。
很快,两人到了集市,街上人潮涌动,熙熙攘攘,摊贩们的吆喝声一浪赛过一浪。
沈陵渊带着陆骁四处逛,先是看了个街头卖艺的,拉了个糖人,这会又被一处卖蜜饯的小摊吸住了目光。
沈陵渊二话没说拉着陆骁便冲了过去。
摊子小,但是排队的人可不少,沈陵渊望着小摊前色泽红润果实饱满的果脯问陆骁:“骁哥,你说义兄如今还在喝药吗?”
陆晓明显愣了一下,平静的面容出现了一丝不和谐,他回答:“应该......吧。”
“他每回喝药都要买些蜜饯来中合的,这回我就替他买回去好了。”沈陵渊眉飞眼笑,已经开始想象义兄在拿到蜜饯后如何夸奖他了。
长兴侯府沈家原本有两位公子,一位是小侯爷沈陵渊,另一位则是长兴候从战火中带回来的养子,因着前几年得了重病被长兴候送去了外地将养,这才不在府上。
听说近几年已经养好一些来,今天会和长兴候一道回来。沈陵渊此行便是想为他这位多年不见的义兄准备一份见面礼。
如此想着队伍到了两人,沈陵渊笑容不减,温和地问道:“一袋蜜饯果子多少钱,这位姑娘。”
少女见到客人,却一点也不欢喜,俨然兔子受惊的模样:“公,公子,你喜欢,拿去就好了!不,不要钱!不要钱!”
沈陵渊瞧着小姑娘惊恐的面容,疑惑的像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顺着少女的目光望去,这才发现端倪,原来是自己身旁这尊大佛正直勾勾的盯着人家看。
沈陵渊现在理解人家小姑娘为什么这么害怕自己了。
他无奈地对着姑娘笑笑扔下一些碎银子带走一袋蜜饯,而后将罪魁祸首拉到一旁,凑到其耳边小声说,“骁哥,这是大街上,你那么凶干什么,瞧把人家姑娘吓得!”
陆骁身板立得笔直,连眼睛都没抬,平静地回答:“她可能是刺客。”
“啊?”
沈陵渊挑眉,本能地向后缩了缩脖子,继而借着余光打量不远处纤细的小姑娘。
杏眼柳腰,十指柔嫩,底子不错...咳,根本不像习武之人。
有客人过来便怯生生地给人装蜜饯果子,客人走时就小心翼翼地将钱装进小口袋,怎么也没瞧出哪里像刺客的模样。
沈陵渊:“不能吧……您是不是看错了?”
陆骁不动声色,双眼微微眯起:“她裙摆内衬有血迹,腰上小布兜的左下角还别着根银针。”
沈陵渊骨子里还是相信自己家叔叔,也跟着眯起了眼睛,但并没有什么卵用,他是啥血迹都没瞧见。
不过,在那姑娘侧过身交谈的一瞬间,沈陵渊真的看到了小布兜的左下角反射出的一抹细微光芒。
“嘶!大胆!”沈陵渊倒吸一口凉气,一个箭步准备上前捉奸,可刺客二字还没说出口,脖领一紧。
又被陆骁一把拎了回来。
“也有可能是做针线时落在了布兜上,又不小心戳到手才会沾在衣摆。”
“不是,那,那您没事儿就是这么自己吓自己的?”沈陵渊悬在空中双手抱胸,领子还在陆骁手里,一脸委屈。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薅领子,我不要面子的!
“作为一个侍卫,自然不能放过任何可疑之人。”陆骁平静地说完,忽视了自家主子滚圆的大眼睛指了指前方,“金弋阁。”
简单打发了沈陵渊,陆骁回过头,只见那卖蜜饯的少女一边亲切地替人介绍蜜饯种类,一边用玉指从袖中夹出一枚银币。
陆骁眼眸微暗,垂首略微思衬半晌,再回首时,却已不见了沈陵渊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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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弋阁,店如其名,专为富家子弟锻造兵器的地方,老板名唤金巧嘴,人如其名,长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嘴,最擅长用舌头从别人兜里掏钱。
虽然老板黑,但这家店兵器的品质却是极佳,因此仍有大批金主捧场,这生意倒是越做越旺了。
“公子准备买些什么,我们这里刀枪叉戟应有尽有,既价格公道,又……”
“停!”沈陵渊立掌打断了金巧嘴滔滔不绝的瞎话,走上前直奔主题,“我半年前曾在你家见到了一柄正在打造的银云纹匕首,现在可打造好了?”
金巧嘴一拍大腿,握住了沈陵渊的手,如遇知音似的激动:“哎!这位公子一看就是识货人,那可是本店的镇店之宝独此一份,您也是来得巧,银纹匕首昨日刚刚打造完成,不过嘛……”
沈陵渊嫌弃地甩开了金巧嘴的手,就当没瞧见这人的奸商嘴脸:“不过什么?”
金巧嘴对沈陵渊的动作毫不在意,嘿嘿一笑压低声音:“这匕首价格可不低,不知公子能否一次付的齐啊?”
沈陵渊不屑地甩下一钱袋子:“小爷我这次出来就是准备齐全了的,诺。这些可够?”
金巧嘴见钱眼开,急忙打开钱袋,目中一片金灿灿,瞬间喜上眉梢:“够够够,公子这边请,雅座稍等片刻,我这就派人去取来。”
沈陵渊跟着金巧嘴落座,驴唇不对马嘴的聊了几句,可算是盼到了店小二带着一个精装盒子归来。
他迫不及待地接过匣子,取出匕首,只见纯黑的刀鞘上点缀着几朵泛着柔光的淡银色云纹,只一眼沈陵渊便觉得与自己那位才貌双绝的义兄十分相衬。
金巧嘴从商多年,自然瞧出了沈陵渊的喜欢,此等财大气粗的客人能多宰一笔是一笔,他挥手示意小二退下,自己则继续阿谀奉承:“公子眼光真不错,我看您气质极佳与这匕首甚是相配,不知公子还看不看看本店的其他兵刃?小人可是听说这京城最近要不太平,还是多做准备防身为好啊。”
沈陵渊将匕首收入衣襟后有些好奇:“哦?在这新厦内有禁军外有巡城司看守,还能有什么不安全的?”
“您还不知道吗?”老板见人上套,忙踮着脚凑到沈陵渊耳边轻声,“小人得到消息,长兴侯通敌叛国,谋反了!如今朝廷正四处追捕同党呢!”
沈陵渊闻言微顿,猛然转头,“放你娘的...…胡说八道!”
编瞎话编到自己老子头上,这能忍?
怒气瞬间上涌,沈陵渊这还是顾及名仕之风,轻推了老板一把,“长兴侯满门忠烈,为东凛开疆扩土功勋卓著,哪有谋反一说!你这满嘴瞎话的无耻之徒,小心我告你诽谤!”
这边的动静闹得太大,店里的客人纷纷瞩目,窃窃私语起来。
“长兴候在关外赐死这么大的事他竟然不知道?”
“八成是哪家犯了错的公子哥被长辈关了禁闭才放出来吧!”
“唉,你们不觉得这人很熟悉吗?像不像长兴候的小公子?”
“别说还真的像,都是一身红衣!”
陆骁刚进门见到的就是这幅场景,在地上装模作样打滚的店家,不知所措的小二还有窃窃私语的众人。
他脸色一沉,闪身滑出几步,抓起沈陵渊的肩膀夺门而出。
沈陵渊前一秒还脸红脖子粗正欲发作,后一秒只觉肩膀一紧,身体瞬间移出店门,横跨几条街,上了屋顶。
沈陵渊先是怔了两秒,忽而反应过来自己还没找那老板算完账,他满腔怒火正在翻腾,刚想起身质问陆骁为什么不让他教训金巧嘴,抬眼却是自家叔叔那张相当凝重的俊颜。
心,似乎漏跳了一拍。
两人一时无声伏在屋顶,沈陵渊六神无主之际余光扫过屋檐下,只见一群着黑色铠甲的行兵,手执红缨长、枪,正是东凛最神秘的皇室禁卫军。
且每个人手上,都拿了一张画像。
而画中的人,正是身穿红衣的他。
沈陵渊的瞳孔似在地震:“骗人的吧。”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