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了好一会儿,他让沈令通知率队校尉,立刻全速行进!
沈令却觉得不妥:既然对方敢在御酒里下毒,那么就一定敢在今夜趁叶骁中毒的时候袭击,如果常年有禁军驻守的行馆,在王畿之内,对方应该不敢动手,但是若照叶骁的意思,全力行军,今天半夜就会离开京畿,进入相对无人的官道,两者相比,明显后者危险。
他说完之后自己想了想,摇头道,“如果能在御酒里动手脚,行馆未见得安全,反而瓮中捉鳖……确实该全速行进。”
叶骁刚才服了一粒解毒的丸药,又在沈令助力下行了一转功,面上终于不再是那种死气沉沉的灰败之色,他躺在沈令膝上闭目养神,听了这话也没睁眼,只淡淡地道:“那毒药不差,换了别人……咳……现在怕早死透了。”
“……殿下也别逞能,殿下虽然处理得当,但现在这情况怕不躺个十天,也是起不来的。”
叶骁慢慢睁开了眼。
车帘紧闭,车内光线昏暗,明灭沉浮,然而叶骁一双眼却格外的亮,他费力地,颤抖着轻轻抬起左手,长袖堆在他肘弯,“滑冷”几声轻响,现出他腕上数只镯子。
东陆之上大都女子戴镯,偶尔男子佩戴,要么幼儿,要么倡优之流,如叶骁这般身份尊贵,一戴数只的,沈令就见过他这么一个。
叶骁腕上一共扣着四个镯子,从手腕那边数过来,漆黑、橙色、一个雪白还有一个微碧,全部非金非玉材质古怪,仔细看去,每一只其内都隐隐有一痕光华流动,如封了一弯星河在内。
沈令忽然想起,叶骁在大殿上暴起杀人的时候,那只漆黑镯子就轻跳了一下。
他再看的时候,叶骁腕上那只碧绿的镯子似乎轻轻动了一下。
叶骁放下手,低声自语:“虽然时灵时不灵的……但别的也就罢了,想要毒死我……大概没那么容易。”
沈令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缄默不言。
叶骁又闭了一会儿眼,喘了片刻,“沈侯,如果是你,这趟刺杀接下来你会怎么布置?”
沈令凝神想了想,“……我会在行馆布置一次刺杀,如果殿下没有投宿行馆,按照预定日夜兼程,那么下一个适合的地方……就是……五十里外,松河涧。”
松河涧距离王都九十里,已经不算京畿,乃是从王都到江左府的必经之地,那里一面临山,一面荒土,路径狭窄,最窄的地方只能容两辆马车并行而过,而且前后三十里并无村庄,又处于两府交界之处,自古就是宵小最易出没的地方。在那里设伏最是方便。
按照预定的行进时间,他们应该是在四更时分通过松河涧,按照现在的速度,通过松河涧也是二更,时间怎么算都合适。
听了他的话,叶骁只笑笑。
沈令沉默了一下,问他,“殿下……就不怕我也是刺客?”
叶骁面上现出了一个柔和的微笑,他凝视着沈令的眼睛,轻声道,“我说过,沈侯,我信你。”
这是叶骁第三次对他说,我信你。
这个男人喜怒无常,心思莫测,然而每一次对他说信他的时候,沈令都知道,他是真心这么说的。
这么些年,诡谲宫廷摸爬滚打出来,若他连分辨别人话语真假都不能,怕早就死了几千次了。
他说信,就把所有饮食安排都交托在他手内;他说信,就是发现自己中毒无法支撑的时候,这么多人里,他只唤了他的名字。
可沈令不知道,叶骁为什么信他。
晚饭时分,队伍停下修整吃饭,叫窈娘上来收拾了一下,没回应窈娘那个忧心忡忡的眼神,沈令又给他喂了碗绿豆汤,再休息了一会儿,才再次上路。
车轮轧轧,马车颠簸,叶骁没力气,沈令不是多话的人,车内一片沉默,直到初更时分,沈令想了想,还是把心头兜转了很久的疑问问了出来,“……殿下为何不将遇刺的事告知国主?”他顿了顿,“以我猜测,此事必然与国主无关。”
“是,你家国主没这个胆量,也没这个道理来弄死我,”叶骁依旧阖着眼,“……但然后呢?他知道了,我皇兄也会知道,你觉得接下来会怎么样?”
——接下来极有可能会是再一次战争。
沈令不语,叶骁唇角冷冷一弯,“……这不是我在北齐第一次遇刺。”
他第一次被下毒,就是登殿那日,北齐大筵之上。
“那个小太监端来的茶里有毒。然后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他一双细长凤眼微微看了一线,里面深灰色的眸子莹润生光,却带着一股寒意,“不管我喝没喝下那杯茶,他都会扑上来,大喊,‘都是国主逼我下毒的’,然后咬开齿间毒药自杀——那孩子被人威胁,他若不照做,就满门死个干净,你说,如果他喊出来了,当时会怎么样?”
“……”沈令沉默,叶骁却冷笑一声,“以北齐国主之贪生怕死庸碌无能,只怕恐慌之下,旁边有人挑唆一句,想着我肯定会信这一面之词,治他死罪,就当场先把我杀了,再破罐子破摔,和塑月再打一场吧?沈侯,这会伏尸百万,血流千里啊。”
“……所以殿下,选择当场格杀?”确实也是,如果叶骁说的是真的,那么那一句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喊出来的。一旦喊出来,后果不堪设想,但是……
沈令深吸一口气,他垂首看向叶骁,“那,殿下是怎么知道茶中有毒,和,小太监会喊出那句话的?”
如果叶骁可以有某种方法,事先查知毒药,那今天御酒里的毒他就不会中。可他中了。
如果叶骁早有眼线,预知到有人要在大殿上杀他,他就不会给小太监端上那杯茶的机会。
——无论何者,都说不通。
叶骁没有说话,只是睁开眼了,由下往上,直视沈令,然后他慢慢地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