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断鸿声
待沈行走后,沈令过了好半天,才慢慢撑起身子,心情复杂地拿起沈行留下的那封信笺。他展开一看,饶是他这么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都面色丕变。
他一把把信团起来狠狠扔到地上,按着额头胸口剧烈起伏,片刻之后,他定定神,犹豫了一下,俯身弯腰把信笺捡起来,打开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他摇摇头,掀开桌上灯罩,就着里头残火,将信笺点燃。
青烟一缕,刹那飞灰。
他慢慢走出门,小厮说昨晚有个客人来访,见他睡下把东西一撂便走了。
沈令清楚这个所谓客人就是沈行,装作走了,后半夜又潜进来。他送来的东西倒不多,一些北齐特产的熏鹅、红糟鲥鱼、风干羊之类,还有一坛灵溪酒。有几方细巧锦盒装的头油香粉,他拿在手里掂了掂,重量不对,把盒子一拆,果然夹层里封着厚厚一叠金叶子。
金叶子有一百两,除此之外,还有一匣上等美玉和珍珠宝石,十几万贯钱总是有的,大概就是沈行说的所谓私房。
沈令想了想,把值钱的装好,剩下东西全打赏了浆洗婆子和小厮,二人喜得眉开眼笑。
他到秦王府,把所有黄金珠宝都给了窈娘。
窈娘看着桌上生辉的黄金珠宝,只愣愣看他,最后终于攒出点力气,抖着声音道,“……这是……什么意思?”
“……无论男女,总要是有些财物傍身才好。”沈令平静说道,窈娘看他,面上那点强作的镇静再也绷不住,她脸色煞白,不自觉地倒退半步,强笑道,我要财物傍身作甚?
看她样子,沈令心下不忍,但是他既对窈娘无意,就不如快刀斩乱麻的好,不如趁这个机会,索性说开。
沈令深吸一口气,平静地道:“这是你以后的嫁妆。窈娘,我早说过,我受过宫刑,是个宦官,并非良配。”
窈娘看他,嘴唇轻抖,沈令说完之后,忽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自失一笑,望向别处。
然后,他听到窈娘极轻地道,可是阿令,我也受过宫刑。
“——!”沈令一震,飞快看向窈娘,窈娘盯着他,红着眼睛,苍白秀丽面容上浮现了一抹惨淡微笑。
她轻声道,阿令,你知道沈行对我做了什么吗?
到死她都记得那天,沈令被抓走,阖府被抄,她被抓着发髻拖出去,扔到地牢。
她想起了之前被抄家发卖的惨烈遭遇,本想着咬舌速死,忽又想到,她若死了,就见不到沈令了,若她再熬熬,能再见他一面呢?
然后,那个和她心爱的人流着一样血脉的恶魔微笑着,一身华服,施施然到了她面前。
沈行对她说,我这儿对付女人的法子可太多,但是朱夫人好歹算是我的嫂子,便还是要照顾下亲戚情谊。
他悠悠然地逼近她,像是毒蛇吐信,在她耳边细语,夫人,还是处子罢?
她的噩梦就此开始——
“……沈行,对我用了幽闭宫刑。”窈娘哽咽了一下,惨然一笑。
她被捆在特制的木凳上,木槌一棒一棒打在她腹上,直到孕育孩子的子宫和着血从身体内脱落而出。
双手虚虚拢在小腹上,窈娘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她却笑出来,她说,阿令,我这辈子,也当不了母亲了。
沈令心中剧痛,他上前一步,把她搂在怀里。
窈娘既像他的女儿,又像他的妹妹。
窈娘之于他,就是当年惨死在他面前的姐姐和母亲,当他从大雪里把她抱起的刹那,他觉得,当年他救不了母亲和姐姐,但是,他可以救窈娘。
可她都遭遇了什么啊!是不是只要他今天没有逼迫如此,窈娘就绝不会告诉他这件事?
他忽然想起早上他对沈行说的话。是啊,怎么可能走呢?他和沈行手上都是血,凭什么一走了之,从此过上安稳人生?
他们欠别人的,没有还,别人欠他们的,也没有还。
沈令紧紧抱住她,怀里的女子却慢慢的,坚定地推开了他。
她背过身去,沈令听到她抽噎了数声,过了好一会儿再转过脸的时候,她擦去了眼泪,只眼圈微红,对他一笑,“我知道的,阿令,你不喜欢我,只把我当妹妹看,这些我知道的,但我一直痴心妄想……”说到这里,她哽了一声,摇摇头,“……你说得对,任何时候都要有钱傍身,这些东西我先收下了。”
语罢,她向沈令轻盈行了个礼,道,妾身失礼,还望沈大人莫怪。
她唤他沈大人,不再唤他阿令。
沈令与她,除了救命恩人这一次关系,在刚才,其他所有彻底了断。
沈令合了一下眼,对她躬身还礼,道,“沈某叨扰,还望娘子海涵。”
他转身而出,而在他走后,扶着那方锦盒,窈娘仰着头,无声地笑起来,闭上眼,潸然泪下。
在这一刻,她的梦彻底的醒了。
她梦里有簪花风流张敞画眉,有窗下娇声笑语,有为良人洗手作羹汤。
可她的梦里良人啊,却不爱她。
她梦里的那些花终于枯萎,她梦中良人转身而去,再不回头。
你看,喜欢一个人,是多么苦的一件事。
她慢慢滑坐在地上,捂着嘴,终于无声大哭。
二月二十,卞阳公主一行抵达京郊行馆,二月二十三,叶骁奉命亲迎入京,公主入住城内的北齐行馆。
二月二十六,看着行馆道贺的人少了一些,沈令备了份礼物,前往拜见卞阳公主。
卞阳公主生母乃是北齐国主元后的嫡亲妹妹,元后薨逝之后入了宫,位在贵妃,代替姐姐抚养太子成人,后来在卞阳公主三岁那年病逝。太子怜惜卞阳,便领回东宫自己亲手抚养。
卞阳和先太子名为兄妹,实为父女,沈令照顾过她几年,印象中那是个姿容秀美,温婉柔顺的小姑娘。但是一晃快两年未见,太子被杀,她被挑中远嫁,不知道她现在怎样。
沈令被领到行馆内一处花厅里,与卞阳公主隔帘而晤。
与沈令记忆中相比,她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珠帘后的少女一身妃色深衣,正襟危坐,再也不是那个会跑出帷幕,拉着他的手从他袖子里掏蜜饯吃的活泼女孩了。
沈令忽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该说什么呢?能说什么呢?真是他乡故人相见,唯有无言。
让侍女退下,片刻之后,卞阳公主低低问了一句:“沈侯……你还好罢?”
“……臣,还好。”
卞阳短促地笑了一声,她微微转过脸,少女面庞在春日显出一种珍珠般的润泽无瑕,“……我还没嫁进塑月,沈侯大可不必称臣。”
“北齐是臣故土,无论如何,这点不会改变。”
卞阳良久的沉默,她在珠帘后闭了一下眼,低声道:“可是我们都回不去了……”她笑了一声,“不过那种地方不回去也没什么不好。”
沈令没说话,卞阳打开他带来的食盒,里头是窈娘做的北齐点心:撒着胡麻的金丝饼、艳如胭脂的贵妃红、还有入口即化,宛如雪花的甜雪,她忽然笑了笑,“……这些我以前都吃过,阿令你偷偷带给我的,那天我琴没弹好,被哥哥骂……”她的声音忽然就小了下去。
那声阿令一出,沈令心中一阵凄楚。这个被他抚养长大,喜欢缠着他的小姑娘,最喜欢在没人的时候拉着他的袖子撒娇,一叠声地唤他阿令。
沈令素来心硬,唯独对这粉雕玉琢的小娃儿心软,只要她水汪汪仰头看她,便什么都依她。
而她现在长大了,兄死国伤,嫁到敌国,做一个只比她小四岁的孩子的继母、一个年纪足够当她父亲的男人的妻子。
他无声喟叹,宽慰她道:“塑月宫规肃然,朝野清正,当今圣上明察秋毫,楚国王姬与秦王殿下都非凡品,殿下不必多虑。”
“王姬和横波一直陪着我,我知道……”她迟疑了一下,“秦王……也是?”
“秦王殿下虽然声誉参差,但人却有赤子之心。外间流言蜚语殿下不必听也不必信。”
卞阳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沉默片刻,“嗯……沈侯,我正好有事想和你商量。”
“殿下请讲。”
“我这次过来,没带太监宫女……我现在孤身在此,阿令,我、我其实有点……”她住了口,掩去一瞬间的惶恐软弱,“沈侯,你愿意到我身边么?”
其实这个是个绝好的机会不是么?他可以离开叶骁,然后去保护卞阳公主,他应该答应的。
但是不知怎的,沈令张了张嘴,只干巴巴地答了一句,此事仓促,容臣回去细思,便匆匆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