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沈令想了想,欲言又止,但是最后还是特别谨慎的问了一个问题,“殿下……食人么?”
叶骁特别惊恐地看着他,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为啥……这么问?你遭遇过啥?
沈令垂眸,过了一会儿才说,北齐国主幺弟彭王,酷虐好杀,尤喜虐杀冲龄幼女,分而烹食。
叶骁露出了一脸你们北齐真恶心的表情。
沈令抬眼,面上露出了一点儿如释重负,“所以……殿下才会送钱去给那个大殿上被杀的小太监对么?”
叶骁沉默了一下,“……他罪不该死,但是我没别的办法,他的死,是我的错。”
“……不过我也没骗你,我当时,也确确实实地想杀人。”
“这玩意儿吧,算我命里带的,生下来就这样,没办法,就是控制不住。小的时候撕蚂蚁撕蜻蜓,大点儿撕猫撕狗,要不是我姐和蓬莱君发现得早,大概……我和你们北齐彭王应该能比个高下……”
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忽然思绪飘远,想起小时候的事。
他被发现天生嗜杀的时候,只有七八岁,发现的人是他姐姐楚国王姬叶柔。
他那么小,什么都不懂,甚至不知道自己做的事不对,就懵懵懂懂地站在一堆被他拆得七零八落的小动物尸堆里,一身的血。
她没有骂他,而是蹲下身,问他为什么要杀掉小鸟。
他天真歪头,说喜欢呀,因为太可爱了,喜欢得紧,就想把它们弄碎,它们就不会飞走啦。
叶柔那时候刚有了第二个孩子,她拉着叶骁,到了小小孩儿的摇床前,让他带血的指头轻轻碰了碰幼儿柔嫩的脸颊。
王姐问他,阿骁喜欢横波么?他说喜欢,她又问,那喜欢永波么?他大声答,喜欢!
叶柔牵起他满是鲜血的手,对他说,可是,如果横波和永波死了,那阿骁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不能一起玩,不能一起吃饭睡觉了,阿骁难过么?
他想了想,忽然就委屈地难过起来,抽抽噎噎地哭着说不要。
叶柔把他搂紧进里,裙摆上满是他小小的血手印,她说,那小鸟也一样哦,它们死了,就再也不会动啦,也不会活过来,你以后再也看不到了。再喜欢也没有用,阿骁,你懂了么?你把你喜欢的弄碎了,他们固然不会离开你了,但是,他们会腐烂、然后你就再也看不到了。
他依旧懵懵懂懂,却依稀明白了什么。一双哭红的眼睛里,是姐姐温柔的笑容。
然后他年纪渐长,心底那股与生俱来的嗜杀越发疯狂蔓延,蓬莱君告诉他,当杀则杀。
只需要遵守一条规矩:依罪而杀。
所以他做了大理寺少卿、上了战场,只是因为,这两个地方,他合理合法地享受杀戮。
想到这里,他轻轻摇了摇头,“我这种人啊,要是还想做个人,就只能这样了,依罪而杀,无罪不杀。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了——不过还好,大理寺这地方,别的不多,不能放在明面上,必须暗地里弄死的人还挺不少,我做得还蛮开心。”
说完他瞅了瞅沈令,忽然一笑,“你信?”
“我信。”沈令没有用下官,他平静地看着叶骁,“我信自己的眼睛。”
叶骁看着他,垂了垂头,再抬起的时候,他又露出那种极多情又极薄情的笑容,风流惊人,声音清润动听,在凌晨前最黑暗的时刻流淌而过,他说,沈侯啊,你大概不知道,孤到底用了多大的毅力,才克制住,不割开你的喉咙,把你的内脏挖出来。”
沈令没说话,有着清雅容貌的男人面孔在烛光中辗转明灭,他直直看着叶骁,心里想,这个男人应该不能相信,在听到他说这么骇人听闻的话的时候,自己心里居然是一片柔软的怜爱。
叶骁大概没发现,每当他说什么和自己本心不符的狠话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露出这样的表情,简直像小狗虚张声势的龇牙。
但是他知道,因为他一直一直一直,都只看着叶骁。
沈令平静问他,“……殿下,对五娘,也是这么一直克制的么?”
“嗯。”他点头。
“对黛大人和灿大人也是如此吧。”
“嗯。”
烛花炸起,沈令笑了一下,面孔显出一种温暖的颜色,沈令很少笑,但一笑起来却格外好看,然后叶骁听到他平静而温和地道,“那殿下很了不起,能一直克制住自己天性,绝不滥杀无辜。怀修罗杀心,而一心向善,比天生良善更难得许多,殿下,真的,非常了不起。”
他牵起叶骁的手,注视着那双骨节匀亭,修长的手,看了一会儿,调转视线,看他那双深灰色的眼睛,“殿下,你做得很好了。”
“——!”叶骁猛的睁大眼睛,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沈令,对方温柔地凝视着他,叶骁垂下头,反握住沈令的手,一下收紧,用力到让沈令都有些发疼的程度。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又紧紧地握了一下之后,慢慢松手。
沈令站在他身侧,无声看他。他可以这么一直看下去,天荒地老,心满意足。
不知过了多久,残烛将尽,窗外也泛起一线鱼肚白,叶骁终于慢慢抬头,他看向沈令,清了清嗓子,问了一个灵魂问题。
他说,沈侯,昨晚我走了之后,你看了几本案卷?现在已经九月二十四了。
沈令僵硬地回看他,然后叶骁伸出手,比了个五,“还有五天,咱俩得在九月二十九之前完成所有初勘,然后……”
他没勇气说完,沈令深吸一口气,用尽二十八年人生所有的力量,看向了偏厅里一屋子的案卷,感觉到了深深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