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中,冯映过来,和叶骁谈了一夜,第二天便启程去了流霞关。
他在快抵达流霞关的时候,下起了雪。偌大一座雄关,在纷飞雪花中成了一抹模糊的铁灰色,矗立在远方。
冯映掀开车帘,远远望向远处的流霞关,他听到踏踏马蹄声,便看到风雪霏霏之中,白马红裘,乌发灰眸,那么美丽的女子向他缓缓而来。
他不期然地睁大了眼:那是横波。
风大起来,细碎的雪花像是雪白的雾,将天地裹成极小的方寸一块,女子笑起来,眼波流转,有若清江横波。然后她在马上倩倩折腰,从怀中取出一只细长的水精瓶,里头封着一枝吐蕊含苞的雪白梅花,被她拈在指尖,轻轻从车外递了进去,慢慢吟道:“终南何有?有条有梅。”
冯映接过梅花,有几片雪落在花苞上,梅花轻轻一颤,被车内热气一烘,雪化成了水,晶莹一滴,连同被寒风捎下的一片花瓣,落在冯映指尖。
花瓣凉丝丝的,冯映小心翼翼收在香囊中。横波一笑,便潇洒策马到了前头。
冯映心中只想,“颜如渥丹,佩玉将将”,原也只有这首赞美秦国国君的《终南》配她。
横波就住在城门附近,交通便利,屋舍清幽。
知道他身体不好,怕他冷着,横波让人直接把车拉到堂屋跟前,冯映一下车就进屋,只觉得香暖熏风迎面而至,刚脱了外氅,就被她塞了一个手炉,牵着手,到熏笼边坐下。
横波亲自点了茱萸姜茶,冯映慢慢喝了,身上彻底暖过来,捧着手炉,对他一笑。
冯映生就一副清丽秀雅容颜,他又单薄,任何时候看起来,都有一种随时会消失的病弱清绝,横波看他一笑,不自觉地伸出手去,冯映垂眼,任凭她指尖从自己鬓边划过,只低声道了一句:“叶大人?”
“你伤好些了么?”
“自是无碍,倒是大人如何了?”
横波说没事,冯映沉默了一下,轻声说,让我看看。横波瞥他一眼,想了想,点了点头。
两人进到暖阁,横波脱去外衫,只见雪白肌肤上几道巨大新愈的伤口,旁边还有几处细小的陈年旧伤。冯映在她几处伤口上按了按,从怀里取出一个针匣,拿烈酒拭了,刺入伤口附近血脉淤塞之处。
他一番行针下来,横波觉得一直又疼又木的伤口舒服多了,冯映收好针,嘱咐道:“我一会儿开一剂药给大人,每日三顿煎服,连喝一个月,驱了寒气就不会再血脉淤塞,回头我让人送我那边特产的砭石过来,把它放在炉中烤热,用帕子包了热敷,效果极好,若是胃寒绞痛或者月事胀痛,都有用。”
横波衣服只随便一拉,松松垮垮在身上,她托腮看他,似笑非笑地道:“你不当医生真是可惜了。”
“……名医悬壶济世一生,不及一将一战所救之人。”
“……说得好。”把这句话想了想,横波拊掌一笑,一双浅灰色的眸子略略眯细,饶有兴趣地看向冯映,“我倒是第一次听说把打仗称作救人的,不过细想倒也没错,打仗可不就是杀别救己么。”
说罢外头有仆役来请用晚膳,横波笑语了一句可不能有损唐王清誉,就整理好衣服,和他一起出去用膳。
吃过饭,横波送冯映回房,两人又坐了一会儿,横波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跟他说砭石也送一套给叶骁,他浑身伤只比自己多,不比自己少,也用得着。
冯映听了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才慢慢地道:“叶大人对秦王真是关怀备至。”
“……因为我爱他。”横波双手垫着自己下颌,笑盈盈地看他,“你可以不信,但是我说的是实话,我很爱他,如果可能,我绝不愿伤害他。”她微微侧了一下头,“你信不信?”
冯映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垂下眼,低声道:“我自是信的。”
横波轻笑一声,看天色晚了,便起身告辞,刚要起身,衣袖一紧,被冯映用力拉住,横波正待调笑,便听到冯映一字一句地道:“……你能放过卞阳的孩子么?”
听了这句,横波面上笑容未敛,反而越发明艳动人。
她好整以暇地弯腰,握住他的手,温柔地一根一根指头捏住,取出自己的袖子,柔声在他耳边道:“……你说呢?”
“……”冯映闭了一下眼,横波把袖子抖了抖,复又坐下,翘着脚给自己斟了杯枣茶。
“我从一开始就觉得,冯映,你聪明得过分了。只要给你一点点线索……不,不需要给你线索,只要让你起疑,你就能准确无误地洞察一件事情。你这份能耐,在我看来唯一能和你相提并论的,只有我家阿骁,但就算我小舅,也比你差了一些。因为他这人虽然能洞察黑暗,但自己未免太心软,就容易把人往好处想。”
她笑吟吟地看着冯映,“唐王,在洞悉人心最黑暗处这方面的能力,我生平所见无人能出你之右。然后呢,我就存了一个疑问。”
“……”冯映慢慢抬头,一双漆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她悠悠地道:“我们任何人所看到的冯映,是真的冯映么?我接着又想,我终于在刚才你问出那句话之后,有了个结论。你问出这个问题,你就没想过我会放过小表弟,你只想提醒我,必须要杀了卞阳的孩子。”
横波放下杯子,唇角笑容又深了几分,“是,你给所有人看的,都是‘真正’的冯映,只不过,没有一个是‘完全’的冯映。你确实没有说谎,因为你让对方看到了他们最想看到,也对你最有利的一面。沈行告诉过我,你在列古勒是见过沈侯和我舅舅的,而你能让他们两个都忍而不发,不约而同地替你瞒下这件事,并且把杀沈令行的功劳让给你,我猜,你在沈侯面前,是一腔孤诚的冯映;在阿骁面前,是无助绝望的冯映,在沈行面前是和他一样的疯子。”
她有趣似的轻轻弹了一下面前的瓷杯,铮的一声轻响,“那,唐王,你想给我一个什么样的你呢?”
“……”冯映看着她,没有说话,横波也不在意,就笑着看他,良久之后,冯映喟叹一声,“叶大人,在我回答你的问题之前,你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么?”
“你说。”
他凝视着那双浅灰色,在夜色中看来几乎是蓝色的眸子,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叶大人,你告诉我,你野心的终点,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