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沈令出门,南庄上门给叶骁换药。
这几天换药要么是黛颜要么是下面的医生,叶骁一看是南庄,心里清楚,他大概是要和自己算一算这次白玉京救援的账了。
南庄给他换好药,果然进入坐下聊聊这个环节。
南庄的意思很简单,作为白玉京千里驰援的回报,他要带走韩十二。
叶骁一早就想到这个,他只一笑,也不说话,看着南庄。
南庄知道这是讨价还价的时候,他和和气气地道,“塑月已得了防疫天花的法子,韩十二的所有笔记也都在殿下手里,殿下还想要什么,不妨直说。”
叶骁摇摇头,“不在这个。列古勒多桩失踪还杀人案都是韩十二犯下的,孤不可能就此纵了他。”
南庄附和着点点头,“确实,若是小事也就罢了,杀人确乃重罪,但是——”他话音一转,“韩十二乃是西魏人,客居塑月,而且是在北狄土地内被抓获,按照塑月律令,若外国人在塑月土地犯罪,当逐出塑月,交回本国议处。殿下乃执掌国法之人,韩十二该怎么处理,自然是秉公执法。”
叶骁一张被绷带包得严实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语气平缓地道:“南师果然学富五车,既然如此熟悉律令,那也应该知道,这条律令针对外国人也仅限于不涉及人命。若涉及人命,就要以塑月的律法惩处。”他顿了一顿,拍手唤人,仆役拿了一个大盘,上面一方锦盒和一叠书笺。
叶骁把书笺放在他面前,是花了押的口供,“韩十二五年内共在列古勒损伤人命十一条,证据确凿。本人亲笔画押认罪。”
南庄眼皮一跳,心里一坠,只不敢相信叶骁真敢这么干,舍得韩十二这个会下金蛋的鸡。
叶骁慢条斯理地继续道:“南师知道孤掌一国律法,那就该知道,孤任少卿五年,大狱一、大案九,其余命案数不胜数。宁远侯杀婢案,其人乃先帝堂弟,孤抗今上赦旨而处以国法,绞立决于当年。为什么南师会以为,我会为韩十二而枉顾国法呢?”
语罢,他轻轻揭开盒子,里面赫然是韩十二的首级——
叶骁声音清润,他慢慢道:“其实我也怕南师开出来的价格太高,万一我心动怎么办?没办法,只好提前杀了,不给我自己……犯错的机会。”
南庄一下子站了起来,一张胖脸上鼻子都在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叶骁过了片刻慢慢合上盖子,抬眼看向南庄,“天下根本,在于律法,若有一日,孤身犯律法,合诛……”
他似乎露出了一个微笑的表情,慢慢吐出两个字,“——当杀。”
南庄呼吸在这瞬间凝住,他一动不动,瞪着眼睛看着叶骁,叶骁看了他一样,拍拍手,让人把首级收了,又有人抬来一个书箱,“不过当然,南师高义自当回报,韩十二所有医书笔记我都命人整理了誊写,全部给南师带走。此外我自己这么多年,在医术上也略有心得,笔记资料也整理了一些,还望南师斧正。”
外人可能不知,但是南庄清楚,叶骁在外科上的手艺可谓能入天下前三,听到这里,他心中一掂,这次驰援,得到防疫天花的办法、得了韩十二和叶骁的笔记,也算抵得过了,遂心平气和起来,干笑一声,“刚才南某失礼了。实在韩十二一代奇才啊……”
他这喟叹倒是大半出于真心,叶骁慢慢地道,“除此之外,我倒还另有一事,想要劳烦南师。”
南庄应了一声,叶骁继续说道:“也不会让南师白白劳神。”他看着南庄,“我手中黛家世代相传,可以接续筋脉的‘龙筋’,还有一分。”
南庄眼睛一下就亮了。
叶骁希望他能解开沈令身上“泥销骨”的毒。
南庄仔细为沈令检查,又取了他的血,面色凝重,只说现在并不能立刻答复,要等他回白玉京细细参详之后再说。
沈令身上的“泥销骨”叶骁、黛容、蓬莱君都看过一转,都没办法解决,现在只能希望白玉京于此有所专擅了。
送走南庄,叶骁一脸绷带都盖不住的愁意,蔫哒哒地坐在炕上,口述一封请罪的奏章,沈令在旁边抄录,大意是把这次北边的事从头到尾捋清楚,一点儿不敢隐瞒,全给显仁帝禀报。
末了叶骁颇有些庆幸地叹了一句,说幸亏现在北边事多天气差回不去,他要真能回去,这封奏章一上,他哥包管打断他的狗腿。
沈令听了心内难过,想要挨在他身边,但他全身都是尚未愈合的疱疹,碰都碰不得,酸楚更添几分,只能轻轻捏着他的掌心。
这几日他一直郁郁寡欢,本就寡言现下话更少了,此刻灯下看来,他面色雪白,整个人像一张纸一样薄。
叶骁张了张嘴,平常哄人骚话一套一套的,现在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只能攥住沈令的手,干巴巴地说,阿令,我头痒,你帮我通一通。
沈令嗯了一声,拿了篦子给他篦头,叶骁搜肠刮肚找话说,沈令只不应声。
给他把头发重新挽好,叶骁无法可想,可怜巴巴抬眼望他,沈令叹了一声,虚虚把他拢在怀里,下颌搁在他发顶.
沈令也不说话,只是抱着他,偶尔唤一声他的名字,叶骁乖巧应了,他就再唤一声。到最后沈令话语里带着颤音,叶骁侧过身,双手捧住他的面孔,仰头望着他,诚心诚意地道:“阿令,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沈令吸了口气,放开了手,别过头去,吸了吸鼻子,说,你还有什么要我抄写的么?
“有啊。”叶骁侧头看他,灰色眼睛好看极了,“阿令帮我写,‘这次三郎错了,要阿令原谅’。”
沈令听了这句,转过头来,面上终于有了一丝些微的活气,他哼了一声,“然后你下次还敢。”
说罢,重又把他搂进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