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叩天阙
这日田保正来找他,神神秘秘地奉上一张字条,说是昨晚从张大户那里得来的,是十个要填人的户头,沈令看了,誊了一份,把原条给她,又吓唬了一番,让她先答应张大户,慢慢拖着不要办,有任何事立刻禀报。
沈令想了想要不要立刻抓住张大户,但是一怕打草惊蛇,二来他现下也没有什么好冲进张大户家里拿人的把柄,但他又担心张大户回流霞关,踌躇了一下,什么都没说,挥挥手让田保正下去。
今天天气阴沉,沈令看了一眼外面,正午天色都是灰白,空气湿漉漉的,怕是要下雪。
算了算,今天叶骁应该到滁州了,能弃马登船,最多再过五天,十月初六就能到丰源京,他想,上船就好了,他至少能在船里好好睡一睡。
他忽又想得远了,丰源京这时候开始湿冷,他这人一向对冷暖不上心,五娘和自己都不在他身边,可别冻着。
随着自己放空,绕着叶骁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沈令垂眼,定了定心,做了一个决定一般,出了县衙,往后院去看了一遭。
大半房子都修得差不多了,五娘手脚麻利,一边修她一边收拾,其实现在主房就能住人,但是沈令觉得叶骁不回来就没必要这么着急住进来,也就还在铺子里住。
他回铺子的时候,阿菩正在院子里扫地,看他过来,局促地握着扫帚站好,点头致意,等他过去了才继续打扫。
他走进李广的房间,李广前些日子刚得了风寒,咳得下不了地,屋子里一股药物的苦香,正靠在引枕上看书,看他进来,清俊面孔上浮起一抹笑意,“沈侯。”
他看了沈令一眼,垂下眼似乎思考了一下,再抬眼的时候,看沈令把门闩上,走进暖阁,他面上笑意更深了一些,等沈令走到他身前,他微微仰头,看了一会儿他,安静地道,“……看起来,沈侯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吧。”
沈令没说话,他只是沉默地看着面前的青年,看了好一会儿,他慢慢跪倒,将额头伏在冰冷的青砖之上。
“下官沈令,叩见唐庐王殿下。”
李广笑了一声,他单手撑着额头,温和地看着沈令,笑道,此乃塑月,沈侯不必拘礼,更何况……
他咳嗽了一声,怕冷似的拢了拢肩上的披衣,“……我现在并非唐庐王冯映,而是唐庐王府主簿李广。”
沈令应了一声是,起身垂手而立,李广——也就是北齐唐庐王冯映,看了他一会儿,放下手上的书,“你没告诉秦王殿下我的身份。”
“……是。”
“喔……那……我的玉佩,果然是被沈侯拿走了,对么?”他那日醒来,叶骁让他查看随身物品少了什么没有,里头唯独少了北齐王府中人才会随身携带的飞马玉佩——北齐国姓是冯,所以皇室以及与皇室有关的人员都会佩戴阴刻八刀水纹飞马佩,以昭身份。
如果是叶骁先看到这块玉佩,他至少乃是王府中人的身份就会立刻暴露,但是叶骁不知道这块玉佩,能拿走它的,并且有这个动机拿走他的,就只有沈令了。
沈令沉默片刻,才沉声道:“……已经被我毁掉了。”
冯映略略点头,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他目光从沈令面孔上移开,看向旁边两盆鲜绿的掠头葱,“……你其实应该告诉秦王,我是谁的。”
“……”沈令不语,冯映招招手,指了指炕桌对面的位置,轻轻咳嗽了几声,“过来坐,我老仰着看你,喉咙不舒服,喘不上来气。”
沈令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指的座位,就像是那位置上长了刺一样,过了好一会儿,才走过去,微一躬身之后,慢慢坐下,抿了抿唇,开口道:“离开封地,白龙鱼服,不知殿下到列古勒来,有何贵干?”
“我若说我真的只是来买药的,沈侯信么?”
沈令不语,一双漾着碎冰般的眸子静静看他,冯映叹了口气,道,我还真的主要是来买药的。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柔和,“其次,我想看看你。第三嘛……”一句未尽,他悠悠住了口。
沈令愣了愣,略有些疑惑地看他。
冯映有趣地看他,“……安侯沈令,得之安天下,我想见见你,也不奇怪吧?”
沈令垂眸,冯映继续道:“见了之后,我就想,沈侯,你这样的人,有这般遭遇,是北齐对不起你。”
沈令猛的抬头,冯映摆手,沈令欲言又止,他继续道:“沈侯,你清正自持,磊落坦荡,我生平少见,所以有一句话,交浅言深,我明知造次也要说给你听:你和我不一样,你不用被绑在北齐这个沉船上。”
沈令默然片刻,放在膝上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他涩声道:“……沈家百年忠良,出了一个沈令行便够了——!”
冯映轻轻摇了摇头,“那是冯家的天下,不是沈家的。沈侯,良禽择木而栖。”
沈令听了这句,眉头微皱,几乎带了些怒气,他笔直看向冯映,声量不大,却掷地有声,“盛世依附,乱世逃离,这不是我的父亲教给我的。家严之训,君子唯死国而已。我是个宦官,身体残缺不全,那我就不能成为国士君子了么?”
“……”冯映垂眼笑了一下,衬着他纤秀眉目,分外好看,然后他几乎是温柔地抬眸看向他,柔声道,可是,沈侯,你有叶骁。
那一瞬间,沈令露出了局促不安的表情,但并不是羞耻于与叶骁相恋之事被人戳穿,而是一个穷苦孩子意外得了一大把珍贵糖果而导致的羞愧。
他没看冯映,只道,“叔……呃,秦王殿下,与此无涉。”
“……”冯映定定看了片刻,眼神深处闪过一线怜悯,便垂头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沈令不安下去,才缓缓道,“敢问殿下,可知一直伺机行刺于您的,到底是谁么?”
“应该是鲁王那边的人。”
果然。
沈令在猜出李广就是冯映的时候,就立刻推想出来,背后行刺的人应该是和鲁王一系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