怼一个落魄质子和怼秦国公子的难度系数完全是天上地下。
只能再寻机会了。
明夷平静冰冷的望着对面驿馆,手指按上腰间长剑,让青铜寒凉锐利的质感顺着手指肌肤传入脑海中,按压下所有负面情绪。
明夷重新摆出笑脸,回头问道“师傅何在?”
“师兄与屈渊一同出门了,傍晚时归来。”龙阳君顿了顿,又提醒道“此次师兄也是极为恼怒,回来后许会教训你一通。”
明夷散淡一笑,缓缓说道“师弟倒是极得盖聂师傅的喜爱。”
龙阳君若有所思的看了明夷一眼,温言说道“屈渊与师兄年少时的性情极像,难免偏爱。”
明夷起了些兴趣,好奇问道“师傅年少时是怎样?”
坐在石凳上的俊美青年似乎想到了什么美好之事,清风般的笑意徐徐绽放在脸上,让那张冰雕玉刻的面容顿时绽放出明月的光华来。
“张狂自负、惹是生非。”龙阳君摇头说道。
他虽然说着斥责的话,语气中却毫无斥责之意。
“师傅一共收了三个徒弟,其中最不喜师兄。不过那时候的师兄也确实是……嗯……闯祸颇多,加之性情桀骜不受管教,不喜到了最后,甚至开始讨厌师兄,惩罚鞭打,还直言他竖子无德、不成大器,更加偏爱起那个师弟……”说到这里,龙阳君目光中隐含怀念,“……如今,真正继承师傅剑道和思想的却是他最不喜的徒弟,不知师傅若在九幽之下,会不会后悔?”
“我那个师叔又是怎样之人?竟然未曾听师傅提起过。”明夷问道。
“他不同你说,自然有他的缘由。”听到这个问题,龙阳君眼中的笑意淡了些,喝了口柘浆润嗓,才接着说道“我只能同你说,那是与盖聂完全不同之人。”
“怎样的不同?”明夷继续追问道。
“师兄是流浪的孤儿,我记得他十余岁被师傅捡回去时,不会写字不懂礼仪,空有一腔蛮力孤勇,就像是深山里窜出的大虫般。而那个师弟则大为不同,他是齐国几百年世家贵族之子,举止温雅体贴,礼仪具备,不论何时都让人无处寻觅毛病——两厢对比,师傅难免会偏心。”龙阳君说道。
电光火石间,明夷脑海中似乎抓住了一丝脉络,隐约明白盖聂为何一直对自己不冷不热了。
“不说这些陈年旧事了,明夷,你且先去睡觉。”龙阳君站起来说道。
明夷这几天没有睡好,闻言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乖乖点头,任由师叔领着到了自己寝室门口。
然后往柔软的被衾上一躺,陷入昏昏沉沉的梦乡。
龙阳君出去后又命人给子阳送了一封信,告知他姬明夷已经回来。
之前是子阳送来了修禊时姬明夷被扣留在李牧将军府上的消息,这几日也没少往这边拜访,关心明夷有无回到驿馆。
于情于理,都应当告知他一声。
收到消息的子阳飞快赶来,明夷还没睡醒,神情困倦的说道“我已无事,且放心。”
“……抱歉。”子阳说道。
明夷忍不住笑了,精神稍微振奋了些,和颜悦色的柔声说道“此事本就于你无责,不必如此。”
与子阳说完话,明夷刚想让他离开,自己继续睡觉,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嚣之音。
明夷站起来隔着木窗一看,盖聂一身黑色束袖的简单打扮,正和师弟屈渊一同跨过漆绘大门,回到驿馆来。
离得太远,只能看到屈渊口型微动。不知又说了什么,气的盖聂拔剑教训他。
屈渊吓得连忙躲闪道错。
“师傅回来了。”明夷淡淡的说道。
不能继续睡觉了,盖聂必定要为此事训斥自己。
明夷坐在铜镜前整理了一下仪容,将有些散乱的发髻重新在脑后用木簪固定好,打理的简单干净后,便出去见盖聂。
还没离开的子阳追在她身后说道“我同你一起去。”
盖聂已经支开屈渊,一人站在驿馆的偏厅中中等待明夷。
夕阳已经下沉,仅在天际间还有一线橘红色光彩,一盏烛火摇曳在木桌上,让半明半暗的屋舍中多出一线亮光。
明夷走进屋舍中抱拳给盖聂行礼,平静说道“师傅。”
“修禊日所发生之事,我仅知道大概,你一五一十仔细讲来。”盖聂说道。
明夷就从那天与嬴政结仇开始,一直讲到了李牧将军带人闯入帐篷,自己被误认为细作,又被带到了李牧府上软禁。
盖聂又追问了许多细节,明夷全部都仔细作答。
“你可知错?”盖聂问道。
“知错。”明夷脸色透出七分愧疚和后悔来,毫不犹豫的说道“师叔为了将信陵君劝导归国,本已经忙碌非常,而我现在亦是使团的一人,却在修禊日闯下此等祸事,让师傅和师叔费心操劳,明夷深感羞愧,无以为报。”
少女的话看似句句真诚,盖聂心中却更加失望。
盖聂长叹一口气,闭上眼睛淡淡的说道“我并未因此事而介怀,徒弟犯错或闯祸,为人师者自当加以引导,此乃责任。明夷,我让你知错的,并非此事。”
明夷眼睫微微一抬,心中开始疑惑不解。
心里面飞快把这几个月的事情回忆一遍,并未发现有何处不妥。
盖聂越过站在原处的少女,一边向外走一边失望的说道“我辈游侠——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为的不是名声,而是本心。明夷,你不要再出屋舍,好好想想自己的本心,再来同我说自己之错。”
莫名其妙就被关了禁闭……
在盖聂看不见的地方,明夷一个人对着黑暗而空无一人的墙壁,丝丝缕缕的阴霾出现在那张脸上。
“是,师傅慢走。”明夷说道。
平静的声音从偏斤中传出,传到盖聂耳边来。
明夷收拾好心情,重新从偏厅中走出来时,看到子阳正在门口的石阶上坐着。
“你怎么还未曾离开?”明夷有些讶异的说道。
天色已经彻底黑暗,月亮自西方升起,星光点点在夜空中闪烁。
战国可不是什么太平盛世,即便是在熙攘繁盛的一国都城中,也有可能有意外发生。
想到这里,明夷又说道“别离开了,子阳,先在驿馆中住一晚。”
子阳站起来拍拍衣上的尘土,跟在明夷身后犹豫着问道“你可是同盖聂大侠师徒关系不佳?”
明夷目光骤然一冷,口中语调不变的说道“此话怎讲?”
子阳说道“盖聂大侠与你师弟之间言笑无忌,那才像师徒,同你之间就有些……”
子阳觉得盖聂和姬明夷之间倒更像是主人与客人,彼此都端的礼节十足。
明夷在前面领路,头也不回的温声说道“莫要多想,师傅与我之间男女有别,再加上我天性不爱多话,看上去才有点生疏,其实我与盖聂之间亦是师徒情深。”
龙阳君第二天才得知姬明夷被关了禁闭。
不过是十三岁的少女,此番在李牧府上已经憔悴疲倦的不行,就算是犯了大错,回来后教训一通再慢慢教导便好。
师兄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就把人继续扔在寝室里关禁闭,未免也太过严厉。
龙阳君一向对这个温和懂事的师门晚辈很有好感,觉得她比性情阴晴不定的屈渊好的多。这样过了几天,看见师兄还没有停止关禁闭,便去找了姬明夷。
木门被推开,一身正装华服的龙阳君站在门外,微笑着对她招了招手。
“明夷,过来。”龙阳君说道。
明夷正跪坐在竹席上用小刀刻字,看到龙阳君也没有站起来的意图。
“师叔何事?”明夷问道。
“你许久未曾出门,去参加宴会散散心。”龙阳君说道。
“多谢师叔好意,只是师傅命我不得出屋舍,还是莫要违背。”明夷微笑着说道。
“此次宴会是信陵君之姐、魏国公主、平原君夫人亲自举办,届时秦国使者和信陵君都会出场,可见到不少才华颇高的人物,错过难得。明夷莫怕,师兄若罚你,我必阻拦在前。”龙阳君说到最后,已经像是哄孩子一样的口气了。
明夷虽然不是小孩子,听着也忍不住露出一丁点笑意。
想到秦国使者也要出现,明夷果断的站起来,换了身织锦曲裾的正装,与龙阳君一同出门赴宴了。
宴会举办在平原君的府邸当中。
信陵君原本和姐姐一起谈笑聊天,随便一抬头,就看到了龙阳君那长身玉立、皎皎明月、阴魂不散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顿时脸色微变,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平原君夫人。
“姐姐……”信陵君说道。
平原君夫人会意一笑,挥手招来女婢,吩咐道“苑,带无忌去右边的复道露台上赏景。”
信陵君名唤魏无忌。
等到龙阳君走到近前后,又一次看到了信陵君不见踪影。
“多日未见,女公子洵美且都、风采依旧。”龙阳君对平原君夫人说道。
平原君夫人与信陵君年岁相当,看起来也不过二十七八岁,还是繁丽美好的年纪,此刻被他这等天下少见的美男子夸奖,哪怕明知是客套之言,也忍不住掩袖一笑。
笑过之后,平原君夫人才略带无奈地说道“我弟在赵国居住甚好,君上何必如此相逼。”
“非逼,乃求尔,陛下诚心让信陵君肯归国安邦,信陵君何必避如猛虎。”龙阳君说道。
“魏国如今平安无战,国内人才济济,不缺我弟一个。”平原君夫人说道。
“大厦将倾只在一瞬间,怎能不早做准备。况且国内庸者众、贤者少。”龙阳君慢条斯理的说道“恕在下无礼,多言一句,信陵君能在赵国受到如此礼遇,难道就没有他是魏国封君的缘故?还望女公子给信陵君带一句话——亡羊补牢,其时晚也。”
平原君夫人脸色一变。
有些话点到即止、过犹不及,接下来龙阳君没有再提信陵君归国的事。
平原君夫人看到龙阳君还带了个少女过来,笑着问道“这是哪家姝女?真是好容色。”
明夷只说自己是周朝覆灭后流落出来的王室之女,幸而受龙阳君帮助,然后笑着坐在了平原君夫人身边,附合着话题谈论些权贵间的八卦。
酒过三巡之后,众人开始投壶游戏。
明夷目光在厅堂内环视一圈,然后将目光凝到了那边的秦国使者身上。
“秦国使者竟也敢来赵国。”明夷说道。
平原君夫人看了那边一眼,不以为意的撇撇嘴,低声说道“是为了迎接他们的长公子回秦。”
然后平原君夫人用嘲笑的口气讲了讲这个赵政母亲一介舞姬的低贱血统。
明夷同样嘲笑了几句,然后身体微微靠向平原君夫人,低声说道“长平之战真是打怕赵国,难道秦国要何物?赵国就必给?”
长平之战是赵国不可提的一根刺,平原君夫人脸色当场一变。
明夷却好像视若无睹的一般说道“若是我,为给秦国教训,即便允这位长公子回秦国,也要拖上几年,让秦国来使三催四请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