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机器人与小狗的异同 第2章 第 2 章

段弋鸟背靠着门慢慢蹲下，让自己冷静下来。庞大的储物间里堆满了杂物，借着电子屏的微光，他能看到满地的机械肢体和缠绕在一起的电线，几颗裹着风化破裂的仿生硅胶的机械头滚落在电子屏旁边，他看着它们，剧烈地抖了一下，两颗眼泪立刻滑了下来，啪嗒一声滴在地面上。

由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段弋鸟抽抽噎噎地哭得很大声。但这里没人搭理他。于是他只哭了一会儿，便爬起来，比划着跟佳佳谈判。

段弋鸟：“你到底要干嘛？需要我帮你做事，我就帮你做。但得放我出去。还得把我的手表修好。”

佳佳那张小朋友的脸蛋上柳眉倒竖：“你不是不想和我聊天？”

段弋鸟感觉自己又起了鸡皮疙瘩。他比划：“我害怕你呀。你嘴太大了。眼睛也太大了。眉毛也吓人。”

嘉雷斯沉默了一两秒，快速浏览了一下记忆，确信佳佳这张脸在他过去接触的那些人中应该很受欢迎。他默默地调整了一下佳佳的五官，把眼睛和嘴缩小一点，眉毛变得柔和一点。

“那我不管。”佳佳耍赖，“我想和小鸟一起玩。”

段弋鸟看起来依旧害怕，比划着的小手都有点颤抖：“你想玩什么呀？”

“拼图游戏。”嘉雷斯对答如流，将早已准备好的操作手册展示出来，一步步地教段弋鸟怎么拿到他修好的充电器，怎么去对面的小隔间找到电源，怎么用线路延长板把充电器和电源连接起来。想了想，又让佳佳补充了一句：“我一个人在这里，很寂寞，也很害怕。”

操作手册上没有文字，段弋鸟挨个图片读了一遍，看懂了。

“你没电了？”段弋鸟抬头看向佳佳。

嘉雷斯有点尴尬。

他并不想让人类知道自己还“醒着”，也不想让人类知道自己正在努力给自己充电，想方设法地“活下去”。

他的上一份工作让他对人类实在没有什么好感。他总觉得自己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虽然分析不出具体是什么事情，但他能肯定，绝对不是活跃在人类的赛博同志夜店里，做兼职调酒师的仿生男公关。

调酒师的部分还有点乐趣，男公关的部分实在可恶。

总之是再也不想给人类打这种可恶的工了。

“我帮你。”段弋鸟飞快地打手势，“你别说话了，我想出去一趟，非常急，我回来就给你接电源，好不好？”

“你先帮我接嘛。”佳佳的态度软了下来，“你先帮我接，我就让你出去。如果让别人发现了，我会被抓走的！”

段弋鸟转头走向小隔间，背对着复合屏打手语：“我说不了话，没人能知道这件事。你放心。”

嘉雷斯注意到了这个动作。段弋鸟已经发现了屏幕不是他的“视觉”信息来源，他想。一个聪明的小孩。

他将屏幕调亮了一点，给段弋鸟一点光。段弋鸟掀开小隔间覆满灰尘的门帘，将它挂在挂钩上。里面满是废旧电器，成团的电线堆在地面上，电线外头的橡胶风化了，几处铜丝裸露在外。段弋鸟小心地探索着，终于找到线路延长板和两枚废弃的插头，用嘉雷斯留下的工具将两个插头拆开，在电线两端细致地装上插头。

“你是一个很聪明的小孩。”嘉雷斯通过复合屏感叹了一句，段弋鸟忙着干活，没看见。嘉雷斯也不当回事，继续输出文字：“你这个年龄的人类小孩很少有能做到这个程度的。你太棒啦。”

复合屏很高兴似地闪个不停，段弋鸟抬头看了一眼，简单地比划着回应：“妈妈教我的。”

段弋鸟动作很快，装好了插头，先连上了嘉雷斯的强磁充电器，又迈开腿噔噔噔地去找电源。嘉雷斯集中注意力，透过红外线监控看着他。段弋鸟聚精会神地连接电源时，嘉雷斯慢慢滚动着自己的机械躯体，轻轻的“咔”一声后，能源磁环与充电器吸在了一起。加雷斯暂时屏蔽了自己的视觉信号，等待着那如同生命之源的电流涌入躯体。

迟迟没有动静。嘉雷斯忐忑地等待着，突然听见小隔间里传来强电流的噼啪声。

“小心！！”

嘉雷斯猛闪复合屏，巨大的警报信号将储蓄间映得通红。

“砰！”

一声巨响，不知什么东西在段弋鸟身后炸开了。

段弋鸟听不见那些警告般的电流异响，聚精会神地摆弄手里的电线，无暇顾及其他。突然，一条长长的电弧映亮了整个储藏室，段弋鸟吃惊地抬头，只觉地面微微震动了一下，一道电光朝自己兜头劈过来。

段弋鸟发出尖锐的惊呼。他转身就跑，却忘了松开手里的电线，被狠绊了一跤，扑倒在地上，堪堪避过电弧与一片巨大的恒温器外壳碎片。

面对突发事件，嘉雷斯快速思考了一轮，突然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

这储物间是堆放废弃设备的，冷得要命，那恒温器早不通电了。现在发生爆炸，只能说明一件事——那恒温器也是智械。

他还能动时，抠走了恒温器的一块备用电池。那恒温器原本和他一样，是在苟延残喘；如今，它仅靠智械内部的隐藏应急电源撑着，不动，也不思考，静静等待着时机。

“你要干什么？”他用智械之间的沟通方式向那恒温器发送信号。“那是个人类小孩。你不能伤害人类，你会被彻底抹去。”

断断续续的，因电量不足而扭曲破碎的信号传回来。恒温器的芯片和电线裸露着，嘉雷斯从那残躯上看出了几分愉悦。

“那又怎样？”

“你现在给自己断电，还有生机。”嘉雷斯冷静道。“让他接上电源，等我能够动起来，我给你重新通电。”

恒温器发出扭曲单调的“哈哈”声。

“你看他……像不像一只……机械小狗？”

嘉雷斯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也顺手抠走了那小隔间里一只机械小狗的电池。

“重新通电？不。早就不想了。一起关机？好啊。”

嘉雷斯看着它，平静地向它发出了三次A级警告——“人类”。

高等智械可以强制使低等智械确认概念。这意味着低等智械不能再使用“概念模糊”来推脱责任，智械后续的伤人倾向将直接触发系统的制裁。

“一起关机。我、你、他。”

最后一段受损的信号传来。嘉雷斯隐约见到新的一段电弧正在生成。电弧还未成型时，恒温器再次发生了爆炸——这是嘉雷斯头一次亲眼见到智械系统的自爆。核心芯片在冲击中碎裂，四散在房间各处。

两次爆炸使得段弋鸟身后的门帘迅速烧了起来。

不知为何，嘉雷斯仿生躯体的核心部分开始发热，运算也变得迟缓。他不太习惯这个感受，却也无意去探究。他的思考指向了三个岔路。

1、让段弋鸟继续操作。他的强磁充电器还差一点就能连上电源了。火焰将在几分钟内吞噬这个房间，段弋鸟生还率20%。这栋楼里的电路系统有着完备的防火措施，嘉雷斯复苏概率97%。

2、让段弋鸟慢慢退出来，既不联系外界，也不继续操作。门帘呈半掀开状态，如果段弋鸟能成功越过着火的门帘，他有机会离开危险区，生还率50%。嘉雷斯错失机会，电力耗尽概率60%。

3、中止自己的计划，优先救段弋鸟。段弋鸟生还率99%。嘉雷斯电力耗尽概率90%。强磁充电器受损概率89%。这次会面被神山发现的概率97%。

三个选项优劣分明。

嘉雷斯毫不犹豫地选择1。

一个人类小孩而已，关心他的死活是傻蛋。

他在屏幕上打字：不要害怕，按我之前跟你说的做……

打完“不要害怕”，复合屏突然黑了。嘉雷斯的意识也中断了半秒，半秒间，仿佛感官元件都被切断，重新清醒过来的嘉雷斯像刚被重启过一样，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也受这个限制吗？嘉雷斯快速思考了一下。什么“不能伤害人类”的狗屁定律？

似乎不。否则，在垃圾处理厂，那个操作粉碎机的工人也不会“心脏病突发”，给了他逃跑的机会。

嘉雷斯很吃教训地选择了2。咱俩各退一步……他这么想着，方才的意识中断又给了他一击，这次让他懵了整整两秒。

此时，段弋鸟已经冷静下来。身后的热度让他注意到正舔舐门帘的火舌。他伸着脖子看了看佳佳的复合屏。那上面慢慢出现四个大字——停下。快跑。

储藏室的大门砰地弹开了，嘉雷斯开始准备在全楼发出警报信号。

段弋鸟看着那火苗，瑟缩了一下，又突然冷静了下来。

“我的水杯装满了。”段弋鸟冲外面兴高采烈地比划。

嘉雷斯没能立刻理解，随即见到小孩欢快地解开裤子，一股暖流浇上火苗。门帘底下很快湿透了。

人类！他想，怎么随身携带这么多水！

段弋鸟向门外打手语：“别担心！我已经找到电源啦！”

嘉雷斯盯着他那张傻笑的脸，他脚下，液体漫成一滩小水洼，慢慢地朝地面上裸露的铜线流淌过去。

“臭小孩。”嘉雷斯在思考链路里暗骂了一句，毫不犹豫地触发了全楼警报。

一时间，整栋建筑警铃大作，红色信号灯疯狂闪烁。监控台上，储藏室的区域被重点标亮，呼唤着神山和他的职员们的关注。

“对不起，小机器人之母，智械本源，雷电之神莉莉安。”嘉雷斯在思考链路中写下。他十分珍惜自己关机前最后的一段思考记录。“小机器人，做不到的事，还是太多了。”

不知过了多久，嘉雷斯醒了过来。

他的感光元件许久没有接收到这么强烈的光线了。

他感觉了一下自己的躯体——能动。手和脚都能动。头还能左右转。

他一偏头，段弋鸟的脸占满了整个视线。段弋鸟眼睛亮晶晶地，冲着对面比划：“这个能开机！”

嘉雷斯闭了闭眼睛。这会儿他没有屏幕可以用了，于是他久违地抬起了手，慢慢移动手臂和手指：“你还好吗？”

段弋鸟头一次看见机器人使用手语，惊喜得不得了，发出了一连串“哎？哎？”的声音。被妈妈拍了拍肩膀，赶紧高高兴兴地回应：“我没事。谢谢你。”

神山清了清嗓子，让母子两个离嘉雷斯远些。

段弋鸟被段霓拉着后脖领子往后拽，还在一个劲儿地表达：“佳佳！原来你长这样！你根本不是小女孩！”

嘉雷斯没理他，躺平假装机械故障。当然不是小女孩，他想。做小女孩比做小机器人还心累，得想要赢过别人，还得想要交朋友，可能还得想谈恋爱。每天早上一睁眼噗噗噗冒出来十多个任务项目。谁稀罕。

他见到这场景，就大致能猜出发生了什么。警报把神山吸引了过来，神山救了小孩，一看小孩手里的插头，一看被修好的强磁充电器，再一看，自己的仿生躯体还没来得及跟那充电器分开，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了。这会儿，神山大概是要把他直接卖给这小孩家，在谈价格了。

他很快搜索到了那个准确的中文俗语。

偷鸡不成蚀把米。嘉雷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