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黎伊赶了一天一夜才回到梦霄门,一踏进门派,就能察觉到紧绷的氛围,还有弟子们怀疑的目光,怀疑中又参杂了许多,有忌妒、有嘲讽、甚有害怕跟恐惧在里面,罗黎伊一边接受这些情绪一边往主峰飞去,一路上,他又开始头痛起来,他只能运转起固神诀,却效果甚微。
带着神识上难掩的痛楚,他踏上主峰,一进入主殿,就看到其余六峰峰主全在现场,连江政慈跟邱雪卿都在现场,更别说慕竹雁和江琴枫了。
除了他们之外,剩余几人大约也都是罗家的人,罗印升自然也在其中,而在他们身旁,还有一个与他长相一模一样的青年。
罗黎伊:「……」
罗印升一看到他,就立刻丢出捆仙锁,江琴枫脸色一沉,闪身到罗黎伊身前用扇子刮起大风,将那条绳子砸了回去。
罗印升横眉,抬手狠指江琴枫身后的罗黎伊:「江少主还要包庇你身后那个夺舍之人吗?!我身旁这位才是你们真正的师弟,望月君的小徒弟,你如今还要念着过去的旧情,纵虎归山吗?!」
江琴枫肩膀绷紧,罗黎伊只是稍稍抬眼,都能感觉到他二师兄焦急而矛盾的心情,他头痛欲裂,但声音却无比平稳:「你们有何证据?」
江琴枫微微侧身,似乎想要说什么,却一眼就看到罗黎伊惨白的脸色,要知道,化神后期的修为,除了神识上的伤势,几乎没有任何伤势可以让一位化神修士脸色惨白。
「……你先前去了哪里?」江琴枫低声询问,眼睛却不敢看向他。
罗黎伊只是淡声道:「妖界虎族。」
蓉英君治疗过罗黎伊多次,观他脸色自然知道原因,便向江政慈轻声提议:「尊主,妖界虎族那事许多人族皆有遇害,他去处理总归是心系众生。如今神识不稳,不若等他稳定些,再做决定。」
瑶光君却沉声道:「他已是化神,神识又没有损伤,眼下事情比较重要,蓉英,不要让尊主为难。」
罗黎伊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看向那名青年:「你是谁?」
那名青年也毫不畏惧,走出罗家人的身后,与他对视:「罗黎伊,望月君座下三弟子,玄琴的婚约者。」
会只叫柏玄琴名字的人,确实只有原主,那双愤恨不甘的眼神,也确实只有善妒的原主才会有。看样子的确坐实了,这名青年是原主,而在他回来之前,想必也做过诸多验证,确认他才是真正的罗黎伊,被慕竹雁亲手带大的小师弟,经常惹青文冬生气的小徒弟,但因为仍有疑虞未清,才又匆匆叫他回来。
在梦霄门的主殿里,两名一模一样的青年相视而立,却一人身着白衣,飘逸凛然,无情无感,恍若天上神明,另一人却身着青衣,满目愤怒,情感满溢,十足十的烟火人间。
原主罗黎伊看着他,愤怒和憎恨随着他的字句越发攀升:「你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孤魂野鬼,你也配与玄琴并肩而站,这也就罢,你竟然……竟然还害他落入虚噬界?!」
罗黎伊淡声道:「他是上古魔族。」
他恨恨道:「那又如何?!他待你多好,你就是这样背叛他吗,你还有心吗?!」
罗黎伊垂在身旁的指尖微微一颤,神识又是剧烈的震荡,他喉头滚动,咽下涌上的鲜血,沉声道:「……与你何干。」
与他相伴三年,修行问道,武逢知己多难,人生要遇知己又有多难,而要喜欢一个人,于他而言,又比前两者更难。
残破的白衣在落入虚噬界时,那总是平淡的眼眸竟涌现难以置信的惊慌,而罗黎伊则是占着此人无比信任他,才得以推他入地狱。
是他背叛他。内心无比冰凉,冷到彻骨,这份冷就这样从心口蔓延,从胸膛开始直到四肢百骸,此时此刻,竟比他过去六年待在冰天雪地的深谷中还要更冷。
「少说废话,梦霄门诸位要是还不肯面对事实,罗某不介意助你们一把。」罗印升拿出一面镜子,此镜非常旧,但保存得很好,他看着罗黎伊道:「此镜为印魂镜,可照出此人魂魄真正的模样。」他将镜子往罗黎伊的方向,江琴枫的前方一递,「你敢在众人面前照镜吗?! 」
江琴枫没有接过镜子,罗黎伊知道他此时不只迟疑,而是快要被怀疑逼疯,罗黎伊便轻声道:「二师兄,拿吧。我就在此处,你拿镜子照我就好。」
江琴枫微微一抖,听见罗黎伊这声乖巧的二师兄,他的动摇甚至都能在脸上神情看到,但他最终伸出颤抖的手,接过镜子,慢慢转身。
罗黎伊站在原地,江琴枫看着他这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垂眸看着手中的镜子,他听见江琴枫疯狂跳动的心跳,也知道他的犹豫不决,便又开口:「二师兄。」
江琴枫最终下定决心,稳住手,将镜子拿起照向罗黎伊。
照完,他将镜子翻转,给众人看,罗黎伊垂着眼眸,像是不在乎结果,但只有他知道,他神识已经疲惫的连固魂诀都运转不动,大量的情绪不断涌入,神识上的撕裂感不断加深。
原主罗黎伊喃喃道:「怎么可能……」
瑶光君很明显的松了口气:「魂魄的样子与他一样,确实是本人没错。」
青文冬直到这时,才冷声道:「此人确实是我的徒弟。」
原主罗黎伊不敢置信地看着青文冬:「师尊?!我才是你的徒弟,你分明也确认过了不是吗!」
他又看向慕竹雁,焦急的想引起他的记忆,「大师兄,你知道我的,六岁时是你带我练字,带我熟悉宗门,又在我发高烧时于我床边看顾,过去往事我都悉知,而他这个冒牌货潜藏在你们身边,必定不是什么好事!」
慕竹雁看着原主,神情都在动摇,但又看向罗黎伊,不知道到底该相信谁。
罗家长老此时却又开口:「那便只剩一个可能了。」
青文冬神色阴冷,心神一动,就召来数只机甲,沉声道:「我已经忍你们很久了!」
萧亦雪却拦住青文冬:「望月,你冷静些,事情总是要彻底搞清楚,否则要没完的。」
青文冬大怒:「让开!我自己的徒弟我自己清楚,我教的,我养的,能搞错吗?!」
青文冬怒火大盛,罗黎伊被搅得神识痛苦极了,喉间的血差点没压住,他又奋力地吞了好几次,才勉强没将血吐出来。
「师尊,让他们试。」罗黎伊用尽全力,才让声音没有发颤,仍就是那样的平稳无波。
萧亦雪又劝了他许久,才让青文冬勉强冷静下来,罗家长老知道自己刚刚差点就要没命,老脸都白了,但仍旧清了清喉咙,稳住声音开口:「既然魂魄一样,不能排除这两人是双生子。双生子绝不可修道,若这两人确实是,那仍旧是不可错放。」
原主罗黎伊脸色白了白,却仍旧镇定,「我娘只生我一个,我有没有手足,难道我会不知道吗?」
然而没人理他。毕竟他在罗家没有地位,现在他是否真的是真正的罗黎伊又被动摇,自然没人听他的。
罗家长老拿出一物,是仅有三节的锁链,锁链通体苍蓝,泛着黑光,他道:「此物为归元链,只需动用神识,此链便会往前延伸,神识越强大,锁链便越长。而众所皆知,双生子魂魄不全,不全的魂魄所延长的锁链也会残缺,只要让他们二人一试,便可知道是否为双生子了。」
青文冬虽然一头白发,但完全恢复后的现在,面色红润,神魂稳定,那双凤眸又恢复了过往那锐利苛刻的神色,而那满身的白发如落雪柔顺,但他此刻正在生气,让他起来像极了白发罗刹,他看向罗黎伊,冷声道:「去拿。」
虽然声调冰冷,眼神凶狠,但是罗黎伊知道青文冬是完全相信他,就如他所言,他确实教了罗黎伊三年,甚至不惜损伤自己的修为跟神魂来护他渡劫,自己的徒弟如何,他当然清楚。
罗黎伊听话的走过江琴枫身侧,来到那名长老身前,接过归元链,神识微微一动,锁链便迅速增长,一下就在他脚边堆成一座小山,甚至还在以惊人的速度延长,但是,不管锁链如何变长,从源头延长出来的锁链,都只有一半!
周围人都倒抽一口气,罗印升立即狠声道:「你们果然是双生子!」
江琴枫瞳孔颤了颤:「怎……怎么会,那你们二人到底谁才是……」
青文冬呼吸停滞,也为难他,那双凤眸竟睁的那么大。
罗黎伊神识收敛,归元链立即断掉,他将归元链递给脸色惨白,正在发抖的原主,「你已经筑基,可动用神识,拿着。」
原主罗黎伊颤抖得接过归元链,但罗印升和其余几名长老确立马出手,几乎都是对着只有筑基的原主,但罗黎伊放出威压,顿时将所有人都震开。
一片人东倒西歪,不只罗家的人,也包括梦霄门的人,没有倒的只有慕竹雁、萧亦雪和青文冬。
原主看着他,无比恐惧:「你……你真的是……」
罗黎伊冷声打断他:「动用神识。」
事态发展至此,他已经混乱至极,几乎是下意识的听从,神识一动,归元链延伸,长度只到他的膝盖,锁链摇摇晃晃,却是完整的。
完整的锁链呈现在众人眼前,原主「罗黎伊」从差点死亡的恐惧中回神,又突然得知自己确实魂魄完整,一时之间情绪大起大落,竟让他糊涂了起来。
「我……我的魂魄是完整的?」
江政慈被其他长老护在身后,勉强站立,对此情况也是无比困惑:「怎么回事?为什么一人魂魄完整,另一人却是残缺的?」
罗黎伊闭了闭眼,忍过了神识剧痛,这才睁眼,「因为他不是双生子,但我是。而罗家小妾之子,确实是独子。」
萧亦雪召出自己的剑,但没有指向他:「说清楚,你是怎么回事?」
「我自出生时,便有一个半身,与他相依为命,他取名为尹,我取名为伊。」罗黎伊撇了原主一眼,「我与他确实没有关系。」
萧亦雪又问:「那望月带回来的孩子,又是谁?」
罗黎伊心神一动,召出伊,指尖轻弹,「明知故问。」
厚实的琴音伴随灵力荡出,萧亦雪原本正要出剑,但却在听到琴音后无法动弹,连其他人都不能动,他们看着罗黎伊抚琴,分明毫发无伤,意识清晰,但就是连动根手指都不行,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罗黎伊步出主殿。
「诸多行事,总归是亏欠了梦霄门。梦霄门于此事一概不知,我的名字是罗黎伊,没有半身的双生子,有事直接找我。」语音未落,他以一步千里离开了梦霄门的地界。
他一离开,所有人就又能动弹,青文冬最先追去,萧亦雪也跟上,在场除蓉英君,就只有这两人是化神修为,也只有他们可以一步千里,但紧跟着的就是江琴枫,他精通阵法,竟然不惜一切代价催动传送符硬是追上,慕竹雁虽然剑道了得,但终归是元婴后期,灵力总量远不如青文冬,阵法符咒造诣又不如江琴枫,他没有手段可以追上,只能呆愣的看着天际。
「大师兄……」
慕竹雁愣愣转头,看着身穿青衣的原主罗黎伊喊他,一模一样的脸,盼望的眼神望着他,那是他从他还小的时候就经常看到的眼神,以往觉得怜爱,此刻却觉得混乱。
他们护着、疼着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一离开梦霄门,罗黎伊就往妖界赶去,他是双生子这件事一暴露,是万不能待在人界,只能去往对双生子较为宽容的妖界和魔界,而魔界以他现在的状况是不能去的,所以只剩下妖界可以让他躲藏。
但一步千里不只消耗灵力,也需动用神识,不过几步,他已经离开了人界的地界,但他也因为神识到了极限,只能硬生生停下脚步,硬撑着站在高空之中,接连吐了好几口血,洁白的衣襟沾上血污,他粗喘着气,妄想可以借此缓过气,也缓解神识上剧烈的疼痛,但他已经痛的双目晕眩,连站在空中都勉强至极。
他感知到身后有人追来,容不得他停下,还想往前,却还没踏出身型就不受控制的往下坠。
几乎要黑掉的视野中,他看到江琴枫追了过来,并在看到他下坠时追了上来,在痛得几乎要疯掉的折磨中,罗黎伊还有心思想,也难为他二师兄,也不知道是怎么的,竟然比青文冬和萧亦雪早半步追上来。
……也不对,江琴枫不是他二师兄了。他是个冒牌货,那些都是原主的。
鲜血从他嘴中不断溢出,在空中随着他坠落一路散落,在涣散的意识中,他被什么人抱住,落入的怀抱很暖,飘散着青竹冷香,传递过来的情绪无比平静和缓。
他又听到了铃铛的声音,被制约的灵魂想起了那名穿着白衣的青年。
罗黎伊像是苍茫海上惶惶无措的船只,在无数个漆黑的夜晚漂流,经历了无数的暴雨和烈日,不断的为着那将要到来的死亡感到恐惧,而如今一切尘埃落地,又能在死前得到一个虚幻的温暖,也是天道待他不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