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十来年罗黎伊定期到他们这里治疗,噩梦的状况好了很多,到了他十七岁这年已经几乎不会在做梦了,而柏玄琴也在这个世界陪着他十七年了。
他看着他从襁褓婴孩,长为跌跌撞撞的幼子,再长成如今少年模样,日日夜夜的陪伴跟保护,让罗黎伊的模样在他心里一点一滴地慢慢累积,他看到了完全不同的罗黎伊。
由罗伯特夫妇照顾的伊.罗伯特,活泼开朗外向热情,因为性格友善朋友众多,他并不会主动与人争吵,但有多人因为他的外貌而靠近他,可罗黎伊也如同他认识一般的不好惹,来惹他的都没有好下场,柏玄琴在一旁看了,心里既放心又惆怅。
也多亏他年轻时是个不服输的性子,加上对罗黎伊执念深重,才能与他耗这么多年,架也打了不少。
柏玄琴看着那些鼻青脸肿的年轻人,轻轻叹气,想来他以前打架就从没赢过罗黎伊,他修为比他高时,也不忍心与他动手,说来也奇妙,他竟然与这些被罗黎伊殴打的年轻人有微妙的同病相怜。
自从罗黎伊年纪渐长,渐渐的认知不到柏玄琴存在,但柏玄琴也不介意,依然陪着他上下学,看着他跟朋友出去玩,跟罗伯特夫妇一起生活。罗黎伊的日子很平静普通,他看着他,突然觉得,就算罗黎伊不认识他,就这样平静的长大,认识一名对他好的女人,与她好好过完一辈子,也是好的。
也是好的,至少他的人生中没有苦难,只有平安喜乐。
正当柏玄琴有这样的念头时,罗伯特夫妇就因为车祸去世了。
罗黎伊是在学校的时候接到通知,等他匆匆赶到医院,只见到遗体残破的父母,罗黎伊先是神情空白了一瞬,而后指尖颤抖,最后无力的跪在他们二人病床前痛哭出声,而柏玄琴一路跟来,看到罗伯特夫妇的遗体,也看见了罗黎伊的反应,他顿时心如刀绞,便也跪在他身边,用碰不到他的身体环抱着他。
「不哭……」柏玄琴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很少开口,可他陪着痛哭的罗黎伊时,听着自己有些陌生的声音,却发现他的话语都在颤抖。
「黎伊……别哭。我在。」柏玄琴嘶哑着呢喃,可罗黎伊听不见。 「我在。」
罗伯特夫妇家底丰厚,罗黎伊继承了他们的财产,他一手操办了父母的丧礼,而后推迟了大学的入学,一个人住在与父母住了十八年的房子中,他维持着他们尚未去世时的生活作息,也维持着读书的习惯,可他吃不下,睡不好,罗黎伊天生体弱,即便被罗伯特夫妇精心养育多年也没有好转,所以他的身体状况每日愈下,而罗黎伊却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
柏玄琴在一旁看着他,看着他日渐消瘦,血色渐淡,他很焦急,可是他碰不到罗黎伊,也不能跟他说话,直到有一日,罗黎伊在白天时一如往常的坐在客厅读书,而他坐在他面前,突然一阵波动经过,他感觉自己虚无飘渺的身体渐渐有了实体,而坐在他对面的罗黎伊也注意到他。
柏玄琴无声无息地陪着他十八年,看着他从婴儿成长为孩童又从孩童成长为少年,他记忆中那名张狂肆意的少年就在他眼前,因为突然看到他,而露出困惑的神情,甚至抬手揉了揉眼睛。
他一直安静平稳的心湖,突然就不再平静,湖水沸腾掀起浪淘,寂静的**在罗黎伊望向他的瞬间宛若烈焰翻涌,近乎疯狂的偏执如荆棘一点点占据理智,他的眼眸因为**失控由黑转红。
他突然发现,自己根本不可能接受罗黎伊去找个不知名的女人结婚。
不可能。柏玄琴维持着端肃严谨的姿态,玄黑滚金衣摆随着他交叠双腿,随意的披散在皮质沙发上,他气质雍容的坐在沙发上,他看着眼前干净清冽的少年,低哑的声音裹上糖蜜。
他绝不可能把罗黎伊让给任何人!
「你不问问我是谁吗?」
罗黎伊穿着一身暖色的针织毛衣,宽松的领口让他的锁骨跟一小片胸膛暴露在空气中,如凝止般的肌肤让柏玄琴感觉喉咙干涩,可是当他看到他眼底的乌青时,理智又像是锁链狠狠抓住他的喉咙。
他消瘦的让这身原本合身的毛衣都显得宽松,罗黎伊神色平静,丝毫没有丧亲的悲伤吞蚀,可他日渐消瘦的身躯却仿佛在低语着诉说他的状况。
柏玄琴便在这一刻,将安静了十八年的**藉由理智锁了回去,而当罗黎伊重新抬眼,那双温润平和的桃花眼有些挑衅的望向他时,柏玄琴突然感觉自己那些无谓占有欲及偏执没有意义。
他看着罗黎伊懒散松懈的靠在沙发上,与他对话。
「那我就问了,你为什么在这里?先生,这里是我家,你这是非法入侵。」
他们就这样相遇了。
柏玄琴在罗黎伊十八岁这年,他的养父母死去后,不定时的能获得实体与罗黎伊交流,而在不能有实体的日子,罗黎伊为他们两人准备一本日记用来交流,柏玄琴虽然会用英语对话,但不会书写,但他觉得中文难不倒他,所以也一直用中文跟罗黎伊交流。
罗黎伊后来也学了中文,他们二人的书信便一直都是透过中文,在这漫长的三十年中他与罗黎伊见面的时间很少,可他们二人却在这转瞬的相见中相恋,他看着那名少年慢慢成长为青年,又成为颇具绅士风范的教授,他们二人的关系也越来越亲密。
将近五十年的时间,对于修仙者来说也很漫长,柏玄琴在这五十年间渐渐忘了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可每当他看到研究室中的罗黎伊埋头在集体潜意识的研究里,试图追寻自己从何而来时,他又会想起那名一身白衣飘渺,清冽圣洁的青年是如何来到他面前,又将要走向什么命运。
可当他看着如今的伊.罗伯特,他又忍不住想着,想让他可以一世安稳。
但有一天,十四岁的罗黎尹找来了。
透过罗黎尹,罗黎伊终于知道自己真正的来处,也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他第一次与十四岁的罗黎尹见面,就看出他除了没有七情六欲外,也没有真正的死亡。
他应当是处在濒死的状态,然后透过跟罗黎伊的连接才得以到这个时空。
入夜已深,他独自一人坐在木屋房的客厅里,炉火暖融,映照着客厅一片暖意,柏玄琴拿着罗黎伊发表的论文出书借着火光看着,接着他就看到本该与罗黎伊一起休息的罗黎尹光着脚,满怀敌意走到他面前。
「你不是人吧。」
罗黎尹目光狡猾而冰冷,充满着敌意及杀戮,但比起他所认识的罗黎尹还稚嫩很多。
柏玄琴将收敛干净的邪肆放纵,他仍旧克制自守,可端肃的邪气却慢慢散发出来,他慢悠悠的问:「何以见得?」
此刻窗外一片漆黑,客厅只有一盏灯亮着提供些许照明,正好能将沙发区的位置照亮,但是却将四周物品的阴影拉得很长,影子漆黑浓郁,仿佛有什么潜藏其中。
「因为我不想杀你。我见人就想杀,这是刻在我本能上的**,但是看到你的时候没有,伊的直觉很准,我也是,你肯定不是人,这就很麻烦了。」尹眯起眼睛,手上有把厨房的小刀在他掌心抛啊抛,「不过如果你威胁到伊,就另当别论。」
柏玄琴看着眼前年幼的少年仿佛恶狼般地盯着他,他笑了声,他往后靠在椅背上,只手靠在扶手上撑着头,他的姿态闲散又散发着压迫,仿佛是统御者睥睨众生般的无情又傲慢。
柏玄琴看着罗黎尹,心中忍不住想逗弄他,所以道:「本尊是半人半魔,人族满嘴仁义,而魔族随心所欲,我则是二者混血。这世间无人能伤我,你的半身是本尊的道侣,除他之外,无人可伤到本尊。」
尹上下抛着刀的手停顿,他握住落下的刀柄,盯着眼前穿着黑色针织高领的男人,之后他垂下眼眸,冷笑了声:「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你既然说了魔,表示世界上有除了人以外的存在,对吧?」
柏玄琴看着眼前这个披着人皮的恶魔少年,他神情毫无人性,冰冷残酷,他似乎在思量什么,而后他站起身,在回房前对柏玄琴道:「如果你真的爱他的话,今晚的谈话不要让伊知道。」
柏玄琴看着他走回房间,垂眸思量,接着他感觉到自己再度虚化,他便来到罗黎伊的书房,翻开他们共有的日记本,拿起钢笔行云流水的写下日常提醒跟告白的话后,他的身体彻底虚化,再也碰不到任何东西。
接着他看着罗黎伊稳重平静的将自己的研究收尾,然后买了两把手枪回来,看着他与罗黎尹坐在餐桌两旁,对着对方开枪,看着他们二人都倒在血泊中,气绝身亡。
他站在额头被子弹贯穿,身体无力的靠在餐桌上的罗黎伊,抬手想将无神的双眼轻轻阖上,替他将脸上的血渍擦干净,可随着罗黎伊的死亡,他久违的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被抽离,在离开这个时空的时候,他看见罗黎伊的魂魄走进一片漆黑,然后在扭曲的空间中茫然的往前。
他知道罗黎伊要前往下一个时空,而他则是要顺着罗黎伊来的路,一路逆行。
罗黎伊将死亡的收束点提取出来,形成小伊,又将他留在集体潜意识中,在集体潜意识中辟开一个小空间庇护梦霄门,而小伊向他求救,他就必须沿着他一路走来的路,去看这一切的因果,知到罗黎伊到底再为什么而挣扎。
于是柏玄琴又顺着罗黎伊一路走来的路,用虚化的身体穿越无数时空,他在这些时空中陪着不同的罗黎伊过完短暂而孤苦的人生,除了伊.罗伯特之外,其他所有时空中的罗黎伊几乎无一例外的都有孤苦的出生,以及毫无道理的死亡。
一次的穿越中,罗黎伊身为医者,在战地及落后地区救治无数人,却因为拒绝权贵在手术的排队中插队,就被人为的车祸撞死。
一次的穿越中,他一生都是乞丐,从未有过一餐温饱,一个遮风避雨的归处,人人都将他当成过街老鼠驱赶,可他却保护着跟他同样流浪的孩子们,直至一场风寒将他杀死。
一次穿越中,他贫苦出生,却因为音乐天赋才华洋溢成为了音乐家,可他不愿走潜规则,被人处处打压,生活贫苦,可他仍助人无数,藉由自己浅薄的资源提携无数后进,可那些后进忌妒他的才华,将他陷害,而后他因手头贫困,最后病死。
之后柏玄琴每一次的穿越,都见证了罗黎伊一生的生病死,他从未活到老年,一直都在二十五岁之前就因为意外、人为或是疾病死去,他偶尔能拥有实体与罗黎伊接触,每一个世界的罗黎伊对他的反应都有些许不同,乞丐的罗黎伊对他警惕,医生的罗黎伊对他友善,音乐家的罗黎伊将他当成唯一的知心好友,可却有一点相同。
无论什么身分,经历什么样的人生,罗黎伊都会在第一眼就喜欢上他,就像是有什么更加深刻的本能被刻画在他的灵魂中,让他不论经历什么事情,都能本能地知道他是谁,并喜爱上他。
他看着罗黎伊不断穿越时空,经历许多死亡与痛苦,可是这些折磨从未让这名少年眼中的光黯淡下来,他在无数次的折磨打击中倒下,然后在挣扎爬起,他的背脊始终不曾弯曲,那双温软的桃花眼一直都注视着前方,直到死亡不讲理的将他带走。
柏玄琴已经数不清自己到底经历多少时空,他感觉自己的魂魄越来越单薄,能在罗黎伊面前出现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可越是追朔最初,他发现罗黎伊的寿命就越短暂,甚至有时他一出生就夭折,即便不夭折,也会在年幼时因发疯而自杀。
那名天真明媚的少年,随着他逆行时空的穿越,活泼张扬的身影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痛苦跟疯狂,以及在这之中不断强撑的最后一丝倔降。
这抹倔降就这么撑着他的魂灵,再短暂的人生中被不知名的痛苦杀死,然后在死去的时候穿越到下一个时空。
柏玄琴不知道经过多少时间,或许百年,或许千年,也或许万年,他看着罗黎伊不断死去,再不断穿越,而他也不断追朔,直到他遇到杀手伊.黎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