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打开了一条缝,一缕风吹进来。
白衔英忽然想起那一天。
是很久远的时光。但是,当记忆再次浮现在他眼前的时候,那些流动的画面,却比这座城市里接天连地,仿佛一伸手就能触摸到的灯火夜色,都要让他觉得更近。
——那应该是个傍晚。
他站在收容所的后墙旁边,等着男孩从里面溜出来。
他来得早,等得有些久,但是并不着急。
榕树投在地上的阴影,随着太阳的移动慢慢变化,就像钟表上转动的指针。他耐心地看着影子的角度,终于,那方向和他想要的重合了。
他抬起眼。
果然,男孩猫着腰从后门钻了出来。
他一看到白衔英,就扑了过来,欢弹地蹦跶起来,胳膊勾住他的脖子,吊在他身上晃了晃。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第一次遇见的那天,男孩是从草丛里一下扑到他背上……
这仿佛成了男孩的习惯。
白衔英一开始并不能适应,看他扑过来,第一反应就是往后退出一步,侧身躲开。
但是他后来发现,躲,是躲不过的。
如果躲过了——
其实还不如没有躲过。
因为,如果男孩第一次没有扑中,他会尝试第二次。
第三次。
如果一直没有扑中,他的状态将会从“快乐蹦跶”变成“全身上下都写着不高兴”。
这个状态,相比于让他吊在身上晃悠,对白衔英来说更加让人头疼。
于是,他妥协了。
白衔英沉默地站着,假装自己是一根没有感情的柱子,任由男孩抱着晃来晃去,还伸出手稳了稳他的重心——
之前有一次,男孩因为晃得太厉害,扑通摔在了地上。
本来没有什么,但是,这不知道怎么触发了男孩即兴表演的兴趣。
男孩保持着那个摔坐的姿势,仰头看他,茫然地问:“你为什么要把我扔下来?”
他一时不知道是不是要解释,说:“我没有……”
就看见男孩的眼尾在轻轻抽动。
白衔英当时以为他摔疼了,后来才知道,男孩那是在忍笑。
他对男孩说:“人不可以撒谎。”
在组织里,撒谎是绝对不能被允许的。一旦被发现,会招来极其严重的处罚。
这是一条铁律。
但是男孩笑吟吟地说:“我这不是撒谎,是在跟你开玩笑。”
他怔了怔,细细一想,又觉得似乎无从反驳。
男孩很多时候,都隐隐和他脑子里那些既定的概念有着出入。但是却意外地让他接受。
比如这一刻,他想,人在某些时候不说真话,原来并不都是严肃的错误。
风从头顶的榕树上吹过,枝叶窸窣作响。
男孩凑在他耳边,小声道:“我听说,今天晚上镇上有灯会。我们去看看吧!”
——镇上。
白衔英说:“那很远。”
男孩望着他,乌亮的眼睛慢慢地眨了眨。
……
半个小时后,他们坐上了去镇上的客运汽车。
去镇上的人很多,有些是大人带着小孩,也有不少情侣和玩伴。汽车被塞得满满当当,笑闹声像一阵阵的海浪,在车厢内起伏。
人们仿佛都很兴奋。
白衔英的视线从他们身上移过。
以前,这些东西对他来说,代表着环境。
这是基地教给他的。
他需要关注环境,注意这些人,但那是从完成任务的角度出发。他要学着判断其中有没有危险,有没有可能会对他造成干扰的因素……
然而现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男孩坐在身边,他感到自己似乎也变成了这群人中的一个。
非常……新鲜。
他问:“灯会是什么?”
“就是有很多灯,很多人,很多吃的,很多好玩的东西。”
白衔英沉默了一下。他仍然有很多疑问,但是因为疑惑太多,一时间,反而不知道该问什么。
但他似乎又有些迫切地想要再问。
男孩转过头来看他,扑哧一笑:“你是不是很期待啊?”
期待。
白衔英迟疑了一刹。
——这是一种很新鲜的情绪。
对他来说。
在基地,最受推崇的态度是服从。而期待,则往往被视为危险。
满六周岁的孩子,在入学前,都会被带到基地的“监狱”里。那是一个类似瞭望塔一样的建筑。在那里,带领他们参观的人指着那些服刑的人,说:“不要被欲.望迷惑,不要做无谓的期待。”
基地从方方面面,都在践行着这句话。
饮食,居住,衣物,纪律……
“如果不会觉得快乐,那就不会感到悲伤。不期待甜,就不惧怕苦。一切欲.望都是诱惑,都是在破坏你们的意志……”
一声喇叭,拉回白衔英的思绪。
目的地到了。
汽车停在镇口,大家一拥而下。
灯会把全镇都装点得很漂亮,彩色的灯串围绕着房屋,街道,树木。沿街的小摊上摆着各种各样的纸灯笼。隐隐有锣鼓声响起,街的那头,人流涌动,依次分开一条长道。是游灯的队伍过来了。
队伍走到他们面前时,所有五彩的灯光交相辉映着,像一条流动闪耀的河。
他去看男孩。
男孩也正转过眼来看他。
那双乌黑的眼睛,倒映着缤纷绚烂的灯火。
明亮的。
彩色的。
他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眼睛。
也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世界。
男孩从一个摊子上买了一块琥珀色的,手掌一样大的糖画,又去另一个摊子上买了根彩虹色的像云朵一样蓬松的糖。
他递给白衔英:“好甜!你快来尝一口。”
……
白衔英想,如果要为他叛出组织划出一个起始点,并不是在他从孟诺的手里拿到药水,从肉眼上洗掉了自己后颈处的黑色D字纹身。
而是那一刻,他看着男孩灿烂的眼睛,被内心一种无法名状的东西驱使着——
低下头,在他手中的糖果上,轻轻咬了一口。
*
进组的日子转眼就到。
小唐开着车,一边通过后视镜偷偷地打量方潮。
方潮注意到了,挑眉回望,一哂:“有事?”
小唐结巴了一下:“没,没有。”
他的心里直犯嘀咕。
这段时间,他在微信上跟这位突然冒出来的“方潮的好朋友”聊过好几次,从聊天来看,这个人话很少,给他的感觉是那种很高冷,但是言语间又仿佛很靠得住的性格。
谁知道一见面,这个人完全不是这样。
这一骚就骚人一脸的浪劲,跟他方潮哥相比,简直是……
不能说十分相似,只能说一模一样。
白衔英的手在后视镜的盲角,手指屈起,在方潮膝盖上警告性一扣。
方潮眨巴了两下眼睛,微微一笑,仿佛是觉得有点好玩,也悄悄把手伸过来,在后视镜的盲角上轻轻一扣白衔英的膝盖。
白衔英:……
这样的一来一回,让他本来正常的动作显得不正常了。
三个人推着行李箱,到了酒店。
方潮转了转眼睛,看着小唐手里的房卡,笑道:“我住哪间?”
剧组给他们安排的是两间房,白衔英的当然是顶配套间,而小唐作为跟组助理,也有另一间房。方潮不是星璨的人,事先没法给他安排什么身份。
小唐下意识以为方潮肯定是和他住的,连忙把房卡递给他:“1612。”
方潮笑了笑,接过房卡:“哦,好啊。”
白衔英:……
白衔英不得不开口:“你跟我住。”
方潮一挑下巴,慢悠悠地说:“哎,其实我跟小唐住也挺好。但是,你非要这么要求……”
他把手里的房卡还给小唐,忍着笑溜达到白衔英身后。
小唐呆滞了。
他看着白衔英,用眼神表达深深的疑惑:哥,你是跟人同居上瘾了吗?
此时此刻,他只能庆幸——
方潮是男的。
白衔英也是男的。
要不然,这事一旦被娱记抓到了捅出去,那就是在酒店房间窝藏女友。他就算有十个脑袋也不够彭成满一只手拧的。
忽然,从走廊那头走出来几个人。
顶头的那个……
方潮拧了拧眉:“戚知维?他怎么会来这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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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