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没有边际的海面上星空望去格外浩渺,夜再深再黑,兵船依旧全速前行,船尾白浪翻滚,与白日无异。洛天涯靠在白天坐的那个位置,眼望星群,照此速度,后日天明即可进入盛天崖的海域,想到马上能见到的人,他很期许又有些害怕,哪一日能见到那人的笑容呢,这是自己这一生最大的奢望了吧?他苦涩而茫然地微笑,究竟是为何,他存活在这世间?
“在想什么?”天际有一颗星滑落在他身边,无论白日黑夜,冷凌卫永远代表着光明。
洛天涯笑容收敛,坐起来,一脸麻木地回望冷凌卫,“舱里气闷,出来透透气而已。”
冷凌卫在他身边坐下,往身后绷紧的缆绳上一靠,陪他一起仰望星空。
这样的沉默,并不尴尬。
许久,洛天涯突然开口问,“玄弧如何?”
冷凌卫像是听懂了他的问题,“这女人,脾气太爆。”
“她对你很好啊。”脾气都是要看人的,自己杵在一边,妨碍到她,要发脾气,也很正常。
“那又如何?”冷凌卫不以为然。
温涟怡也不好,钱秣儿也不好,玄弧也不好,“什么样的女人才好?”洛天涯问。这三个女人,各有千秋,在他眼里,哪个不是大美人?偏偏冷凌卫一个都不中意。
“一眼喜欢就是喜欢,一眼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这个怎么说得清?”冷凌卫一脸你难倒我的表情,转眼又一脸促狭地问,“怎么,你看上玄弧了?”
洛天涯摇头。
“那是关心我的终身大事?”冷凌卫又问,“怕我孤单,就留下来陪着我啊。”
洛天涯又摇头,神色有些愁苦困惑。
冷凌卫打量了他一眼,“莫非你相中了谁,怕那人看不中你?”
洛天涯脸顿时就红了。
冷凌卫哈哈大笑,“看上谁,就去追呗,怕什么?人家北衣寒都放得下架子,你不怕的,女追男,隔层纱,使劲捅,一定行的。”
洛天涯被他气到,白着脸问,“你就认定我看上个男人?那你那层纱怎么没给捅破?”
冷凌卫又笑,“我这不是怕给捅破,所以使劲躲吗?你若看上个女人,怎么会问我什么样的女人才好?当然是你看上的最好。”
洛天涯完全不知该如何接冷凌卫的话,僵着脸,想说话,又不知怎么反驳他。
冷凌卫看着他一脸便秘的表情,努力止住笑,“我实在好奇呢,你这块木头,会看上谁呢?是根钉子吗?还是片叶子?”
洛天涯有操刀砍他一下的冲动。
“好了好了,不打扰你冥想。”冷凌卫实在是憋不住笑意,“反正我知道你看中的不是我就是了。”他站起来,“不要这么烦啦,要是那边实在是不行,哪天你来捅我这层纱,我保证不躲,让你捅就是啦。”还没等说完,他一个没忍住,又大笑。
洛天涯摸出袖中锋。
冷凌卫一跃而起,跳下桅栏,大笑着远去。
不是说不躲让捅的吗?跑得这么快,说什么鬼话骗人?被他这么一搅和,洛天涯没了伤春的情绪,愤愤地回舱睡觉。
第二日,又是一个晴空万里的好天,阳光灿烂,海面平静,洛天涯出舱时,晨练正好结束,兵士散去,冷凌卫于点将台上转头回望,对人群中不起眼的他展颜一笑,神色清明如蔚蓝天空,有他在的日子,每一日都是朗朗晴空。洛天涯一时失神,哪一天那人也可以站在晴空下,回首凝眸,对自己一笑?那一瞬,万物都会失色。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锁在冰冷的石窟里?
“又发呆?”冷凌卫处理完事务,回来找洛天涯时,他还对着点将台呆呆地看着。
“喂?”他在洛天涯眼前挥挥手,“我已经不在那里了,还看什么?”
我已经不在那里了!洛天涯不知为何被这句话击中心脏,一时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如果哪一天他回石窟,那人已经不在了,他该怎么活下去?
“你没事吧?”冷凌卫见他突然血色退尽的脸,担心地问。
洛天涯突然回过神来,他这是怎么了?这些从来没有过的想法和情绪,怎么会突然涌上他的脑际?莫非石窟里有变?他回身,一把抓住冷凌卫的衣袖,“不行,我要赶快回盛天崖。”
“已经最快了,不能再快了,你没事吧?”冷凌卫担忧地看着洛天涯,他身上究竟有什么秘密?
洛天涯晃了晃头,勉强自己冷静下来,这是怎么了?石窟出不了事,也没人动得了他,自己是瞎担什么心,这么多年了,他再怎么冷漠,也没有抛下自己离开,无缘无故,怎么会突然离去?起码会有个交代。他松开握着冷凌卫的手,勉力一笑,“没事,我方才还没睡醒,还在做梦,回去再睡一下就好。”
盛天崖上到底有什么?冷凌卫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在兵士群里一路碰撞,心中好奇渐盛。
一艘快舟在疾风巨浪中穿梭,努力向岸靠近,越近海岸,风越疾,雨越大,七月底的天,感觉越来越冷,远远望去,海岸前暗礁林立,海岸上大雪飘飞。船行到礁石林前速度减缓,驾船之人在暗礁间小心翼翼地寻路前行,这样的风速之下,狭长的巡逻船在混乱的海流中极难控制,不断撞向露出海面的礁石,水面上的已经难躲,更别说隐藏在水面下的,行到一半,已经无路可走。众人合力将半残的船搁浅在一块平坦的礁石上,才勉强把它停了下来。冷凌卫望着尚有一段距离的海岸,最后一次试图劝阻洛天涯。无奈洛天涯去意坚决,告辞一声,便纵身跃上礁石。在洛天涯的身影消失在风雨中之前,随后赶来的一条船上有四人亦纵身而起,紧跟洛天涯离去的方向追去,玄弧跃上冷凌卫的船,望着盛天崖的方向,对冷凌卫说,“黑衣楼拿此四人的生命保证,一定会全力保护他的安全。”
冷凌卫回头遥望海面上的兵船,就这各奔东西的功夫,已经只剩遥远的几个黑点,海上行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一万八千兵士的安危等着他承担,他担不起失职这个责任。他咬咬牙,挥手回航,全力追赶远去的兵船。要相信洛天涯生存的能力,若有缘,一定还会碰面,若无缘,只能祈祷他的平安。
狂风大雨中,那条搁浅在礁石上的巡逻船完成了它的使命,被风卷入水中,在礁石的撞击下裂成碎片,消失在翻滚的海浪中。
另一条船此刻已安全脱离风雨区,回到风平浪静的海面,直追前方的兵船而去。
盛天崖的路不好走,冷凌卫踏上,又何尝不会是一条不归路?
洛天涯穿越暗礁区,进入盛天崖前的海岸,漫天雪花在狂风中翻卷,前路茫茫,三丈之外,目不视物,凄厉的风更是掩盖了任何声音,盛天崖,死亡之崖,除了来寻死的人,没有人会踏上这片只有风雨肆虐,没有一线生机的土地。洛天涯却毫不在意,在风雨中一路穿行,很快就穿过雪原,走到盛天崖之下。他抬头望了望掩盖在大风雪中的断崖,犹豫了一下,开始向上攀援。他从未上过这座高崖,但有一条路却在他记忆之中,引导着他走向崖顶。狂风卷扬的崖顶上,除了厚重的积雪和嶙峋的岩石,没有生命的迹象,更没有人踪,他走到梦境中少女跳崖的地方,回头四顾,那块坐着锦衣仙的大石上只有盘旋的风雪。他略带失望地望向崖底,飘飞的雪片遮住了视线,除了白茫茫的混沌,什么都看不清楚。听说锦衣仙还在的时候,山崖上一直是暖的,繁花都在风雪中盛开,一年四季都如春天,对生命失去希望的人来这里了结余生,锦衣仙会收留他们的灵魂,为他们超度,送他们去下一世,投一段愉快的人生。如今上盛天崖自尽已经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情,那些还抱着希望超生的人赶来这里,不是死在海岸前,就是埋在雪原里。山崖上的风刺骨地冷,洛天涯紧了一紧御寒的皮毛,一丝暖意袭上心头,突然之间,幻想立现,繁花在他的脚边盛开,一朵一朵向四周蔓延,刺骨的风不再冰冷,四周如春日一般温暖,与此同时,一种极度孤独到绝望的感觉瞬间吞食了他所有的意念,他好似被这个世界抛弃已久,没有人挂念他,没有人在意他,没有人恨他,更没有人爱他,他的生与死都与人无忧,活在这个世上毫无任何意义,麻木的心已成死灰,与其勉强求生,不如就此了断。对岸的阴云撕开一道裂口,一束阳光穿透阴霾照在他的身上,洛天涯突然惊觉,纵身一跃,跳下山崖。
隐身在山岩后的四条身影迅速聚拢在洛天涯跳崖之处,望着山崖口遮天蔽日的风雪,根本看不到洛天涯掉在了何处。四人面面相觑,枉为黑衣楼的四大主将,竟然连一个人都看不好。他们受楼主之令保护洛天涯,如若洛天涯已死,留给他们的只有自行了断这一条路。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跳崖了?四人实在不甘心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一同赴死,在崖壁上摸索着寻路试图攀爬到崖底去,若然洛天涯真来投崖自尽,他们至少得找到他的尸体带回给冷凌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