苎萝村郊外的树林里,少女清脆的声音划破夜的宁静。
“薛慎哥哥,其实我喜欢你很久了,你愿意同我在一起吗?”
銮铃紧张得浑身僵硬,双拳握紧低垂着头,语气郑重地高声道。
月光倾注下,身前的影子很久都没有动静。
一阵夜风吹过,整片树林被吹得沙沙作响,銮铃身前的影子上伸出的旺盛枝叶的阴影也微微晃动起来。
銮铃的身体陡然松懈下来,垂头丧气地拿头邸在身前的树干上。
“唉,不行不行不行啊,这样说太突然了,薛慎哥哥只会被我吓坏,怎么会答应我呢!”
她翻了个身背靠在树干上抬头望天,若有所思道,“或者我可以这么说。”
她向前走出几步,右手按住胸口,深情真挚地望向前方的虚空,“薛慎哥哥,每次一看到你,我的心就跳得好快,我…”
她做出一个拥抱的动作往前一扑,幻想自己作娇羞女子神态抱住了邻居哥哥。
“我喜欢你!”
伴随着这句告白,一声不为人察觉的粗重嗡鸣响起,空中出现了一道透明的结界,以銮铃穿过的地方为中心向周围呈波纹状层层荡漾开去。
銮铃的身体陡然感受到片刻莫名的迟滞感,仿佛游鱼跃出水面的瞬间。
随后她便如同被绊了一下般,脚步趔趄地向前疾行几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怎么回事!
銮铃奇怪地环顾四周,明明还是这片树林,还是在这颗粗树边的空地上,但她就是感觉环境变得不一样了。
她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心里涌起惧意,转身一路匆匆往家跑,却发现原本应该是村落的地方,仍旧是望不到头的树林。
家不见了,邻居哥哥家不见了,村子不见了,通向城里的路也不见了!
真是奇怪!
她又慌张地返回去,重新跑到刚才呆的那片粗树旁的空地上,双手在空中试探着往前触摸,刚才那股像穿过一层看不见的膜一样的异物感完全没有了,一切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可是銮铃却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处。
这时前面突然传出一阵激烈的打斗声,銮铃像抓到一点希望一样半好奇半害怕地顺着声音摸了过去。
此时已是后半夜,布靴一步一步踩在落满残枝绿叶的泥地上,嘎吱嘎吱的细微声响在安静的夜中格外清晰。
树林的尽头是一处陡峭的斜坡,銮铃小心翼翼地爬到坡头上,在郁郁葱葱的草木掩映下露出半个脑袋,发现山坡下面是个比刚才树林地势低一大截的辽旷平原,平原上有两伙人正在打斗。
左边一伙人皆穿月白长袍高扎发髻手执佩剑,像是宗门弟子,右边另一伙人则身着黑色盔甲,长相打扮不似中原人士。
更奇怪的是,打斗之人竟不是赤身肉搏或冷兵器厮杀,而是催动法力,念咒结印。
銮铃远远看着,心里暗暗咋舌吃惊,之前她看过一本话本子,上面写什么修仙结丹斩妖除魔,她一直以为是瞎编,原来竟真有这样的事情吗?
銮铃越往这个方向想,越觉眼前这一幕很是熟悉。
只听右边一伙人道:“天雍宗什么时候也来插手魔界的事情了?”
左边为首一人朗声道:“魔族为害人间,我天雍宗此为替天行道。”
右边也站出来一人啐了一口:“庄清塬,我劝你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话不投机半句多,双方又打了起来。
銮铃却在听到“庄清塬”这三个字时,就震在了原地。
“庄清塬?那不是我看过的话本子上的主角吗?”
魔族,天雍宗,都是那本话本子里出现的词,那话本子銮铃不知看了多少遍,里面的情节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讲的是修仙门派天雍宗首席大弟子庄清塬匡扶正义,除掉魔族飞升成仙的故事。
虽然剧中情节跌宕起伏,读之使人欲罢不能,只觉身临其境仿佛切身经历过一般,但她钦佩的却不是男主庄清塬,而是大反派魔尊棽罗。
书中越描写庄清塬正义凛然,銮铃就越觉得庄清塬道貌岸然,就越同情魔尊棽罗,在她眼里,没有庄清塬,人魔两界互不干涉,各自安居乐业,那魔尊棽罗更是仅凭一人之力就将魔界治理得井井有条,保护魔界百姓千余年,她才是銮铃心中真正的强者。
但仅因为要助力主角飞升成仙,魔族便要在作者笔下被主角无辜灭族,做那主角的牺牲品垫脚石。
一想到自己的偶像惨死于庄清塬剑下,銮铃便愈发愤愤不平。
此前每每读到大结局庄清塬剿灭魔族,銮铃就恨不得穿进书里把庄清塬一剑捅死,是不是上天看她执念太重,给她一个机会叫她穿进话本子里杀庄清塬了却她一桩心愿来了?
她盯紧庄清塬,眼底的怒气越来越盛,心中唯一清晰的想法就是欲手刃庄清塬而后快。
銮铃想得专注,全然没注意到身后潜伏着一团黑影在向自己靠近,等她察觉到异常猛地回头,就被来人一掌劈晕套进了麻袋里。
銮铃是被热闹的吆喝声吵醒的,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同一群着奇装异服面遮白纱的女子一起挤在闹市中的一处方形高台上,她低头打量自己,也被换成了同样的装扮。
身边一个獐头鼠目的男子往锣面上一敲,冲台下熙攘的人群道:“列位看官,这批西域女奴可是极品中的极品,看到她们脸上的面纱了吗,按照西域的习俗,谁挑了她们的面纱她们便得认谁做丈夫,一生服侍一人,不用蛮力制服不用棍棒驯化,她就听你的话,怎么样,心不心动?一个只需要一两白银…”
銮铃打量了一下周围女子的异域面容,微一思忖,便心下了然,原来这是个拐卖妇女的人牙子,把自己拐来冒充可以卖高价的西域奴隶滥竽充数来了。
銮铃从小便常因容貌与他人不同而被村里孩童欺负,父亲只道銮铃那自有记忆以来便未曾谋面的母亲是西域人,因此生得銮铃才是这样混血的长相。
她偷偷打量四周,寻找可以逃跑的机会。
台下拥挤的人群角落,站着一群着月白色长袍的门派弟子,正是前日夜里銮铃看到的同魔族打斗的天雍宗人。
天雍宗此番从遥远的中原来到同西域搭界的边疆,是因为五年一届的宗门大比在这一届轮到了位于边疆昆仑山上的玉虚宫举办。
被派来参加大会的数十名天雍宗弟子早早下山,一路行侠仗义,历练修行,赶在离大会召开前几日到了边境,听说这个城镇有魔族作祟,便来这里查探情况。
据镇民说,这里的魔修专拿女子修炼,这个镇子周围的年轻女子几乎都被他搜刮去。
天雍宗一行人一盘算,这名魔修估计已经到了修炼的关键时期,需要大量的年轻女子供他吸取神魂,而附近人家的女子已经几乎被他搜刮殆尽,他必然会打起边境人口买卖的主意,便来到此处贩卖女奴的地方,打算先守株待兔,再一举端了这名魔修的老巢。
台上的人牙子挥起草鞭,将那群挤在后面的西域奴隶赶到了高台边缘给众人展示,她们个个身材高挑,带着华丽的头饰,金饰垂坠的衣裙紧贴着玲珑身躯,脊背腰肢和大腿裸露在外,好不艳丽。
这等景象从小在门派修行的天雍宗弟子哪里见过,皆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庄清塬突然按住佩剑低声道:“来了。”
须臾,一名黑衣男子跳上台来:“这些奴隶我家老爷全要了,你看这些银子够不够。”
他从衣领中掏出鼓鼓囊囊的钱袋扔给人牙子,人牙子揭开钱袋一看,顿登时眉看眼笑地谄媚道:“够,够,这位爷,您全领走便是。”
说着便拿鞭子将那些奴隶赶到黑衣男身边。
黑衣男牵起最前面的牵引绳,被串起的铁链绑住的奴隶们便一个接一个跌跌撞撞跟在他后面,从高台侧面的石阶走下来,伴着铁链碰撞的当啷声,随着他招摇穿过集市。
掩映在台下围观的人群中,天雍宗今年刚满十八的弟子聿蕴和小声愤愤道:“这些女子真是可怜,这边怎么能这么明目张胆地进行人口买卖,官府不管束的吗!”
他身边一名稍年长一些的弟子祝羡逸道:“小师弟,你还是年轻,这边疆乃多国接壤之地,民族混杂,历来便战火纷飞混战不断,战争多的地方流民奴隶也就多,就算是官府也很难进行有效管制,治安都寸步难行,又怎么管的了奴隶贩卖呢。”
“别说话了,跟上。”一直盯着黑衣男的大师兄庄清塬打断了二人的谈话,叮嘱身边弟子道。
銮铃一群人被黑衣男一路带到了镇子边缘的一处深宅大院中,黑衣男随手推开一间柴房,将众人一把推了进去,一群奴隶在铁链的牵绊下纷纷扑倒地上,给本就满是淤青的身上再添几道新伤。
这时又一名黑衣人进来,同屋内的黑衣男附耳道:“五长老让现在就带一名女子过去。”
屋内黑衣男点点头,扫视了地上的女奴一圈,动手解了最末端女奴的铁链,因为从边上解最方便。
而这名女奴,就是最后被捉来的銮铃。
此时銮铃还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
銮铃磕磕绊绊地被黑衣人钳制着,顺着院子里的走廊来到了一个更僻静的院落,刚行至门口,里面便传来一个粗哑的声音:“带来了?”
“是,五长老。”黑衣人恭敬道。
“好,你走吧。”
只听房门吱呀一声,銮铃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门里伸出的一只粗粝的大手揪住衣领抓到了屋子里。
门里那位“五长老”手一松,銮铃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她先是一阵头晕眼花,接着才看清屋里是什么。
这屋子空荡荡的,中间放着一口像煮饭用的大缸一样的铜器,高不见顶,而那缸脚周围,竟都是女子的衣服首饰!
銮铃倒吸一口气,明白了现下是个什么情况,心里大悲道:完了完了,我今天就要被这么不明不白地交代在这里了吗,这个世界真是可怕,我还能不能回到现实世界中去啊!
那五长老拿手往銮铃头上一挥,嗤道:“一点儿灵力也没有,是个没灵根的废资质。”
此时銮铃深觉自己命不久矣,在心里接五长老的话吐槽道:废话,我又不是你们世界的,就是一个穿越过来的普通凡人,哪有灵根这种东西。
下一秒,那大手又来揪自己衣领,这次是要把自己往那口大缸里扔了,銮铃两手抓住对方衣袖急到:“别别别别——”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急切地敲门声:“五长老,不好了,天雍宗的人打进来了!”
“天雍宗?哼,”五长老把銮铃往地上一扔,“这些毛头小子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说着,他闪身掠出了房门。
房间里只剩了銮铃一个人。
銮铃刚刚经历人生的生死关头,尚且心惊胆战,她仓促地爬了起来,顾不得揉揉被摔疼的身体,赶紧趁机往外跑。
光裸的脚底踩过衣堆,被一块硬物硌到了脚。
“哎呦!”
銮铃抱着自己的脚跳了几下,忍痛蹲下来看是什么东西,她翻了翻那堆衣服,从里面摸出来半块玉佩,顶端还用一根红绳系在衣扣处。
“这是…”
銮铃看着这块玉佩若有所思。
这时房门砰的一声被推开,銮铃吓地以为那位五长老又要来抓自己,抓着玉佩的手一松就往后退,却发现是个穿宗门道袍的年轻男子。
这男子正是天雍宗一行人中最小的弟子聿蕴和。
聿蕴和关切道:“姑娘,没事吧,快跟我走。”
然后受惊后退的銮铃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大缸上,缸内的魔气溢出来些许,溅到了她的身上。
“是你?”銮铃的脑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谁?”銮铃用心声疑惑地问。
“你杀了庄清塬了吗?”
“为什么要杀庄清塬?”
“杀了庄清塬,你才能回家!”
……
“姑娘!”
聿蕴和见她呆在原地没有反应,急得要去拉她的手腕,却突然意识到她暴露的衣着,连忙转过身去,脸上满是窘迫。
被唤回神志的銮铃打量自己身上,困惑不解地想:唔,他怎么了?
聿蕴和余光瞥见地上堆着一堆女子衣服,就掐诀驱动灵力,使一件衣服凭空飞起披在銮铃身上,这才转身隔着布料拉着銮铃的手带她往外跑。
他们跑过一开始那间柴房,只见另一名天雍宗弟子正护着那些女奴往外跑,想必是这两名弟子被派来救人,却发现柴房中少了一人,这才来这间房间找。
他们穿过外院,剩下的天雍宗弟子都在这里跟一群黑衣人对抗,其中打得最凶的是站在中间的五长老,正在同时与几名天雍弟子交战。
聿蕴和等人已经快跑到大门口,他让那名弟子把銮铃也看护好,便回到外院执剑迎战黑衣人。
銮铃落在最后面,眼看就要跨出大门,外院中越来越不敌众天雍弟子的五长老却突然朝銮铃这个方向大手一吸,銮铃就凭空被一股强力吸了回去。
在倒退着被吸过去的空中,銮铃绝望地想:不会吧,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下一秒她就被五长老牢牢擒住,变成了他的人质。
本来稍处上风的天雍宗弟子因为要避着不伤到銮铃,剑招处处受限,五长老给自己腾出来一点儿空挡,准备找个方向逃跑,聿蕴和捕捉到他露出来的这一瞬间的破绽,瞅准时机一剑刺向他。
这时銮铃的身躯却突然微微往前倾了一下,那一剑便堪堪穿过面纱擦过銮铃的面颊。
聿蕴和一惊,立马将剑移开,那面纱被剑脊扯了开去,飘到了空中,銮铃的容貌暴露出来。
五长老顺着看过去,突然震惊道,“尊…”才说出一字,就被察觉他分心的庄清塬捅了后心,随后利落地拔出剑刃。
那五长老便再也说不出话,两眼发直,嘴角流出鲜血,仰头倒在了地上。
其余黑衣人也被杀了个片甲不留,随着一团团红气从尸体上散出,数十名黑衣人的尸体在原地消散不见了。
唯有聿蕴和还愣在原处,握剑的指尖微微发抖,一脸茫然无措,原因自然是因为,他刚刚揭了一位西域女子的面纱。
揭了西域女子的面纱会有什么后果,在集市上那卖家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其余弟子已经凑过来调侃:“蕴和师弟揭了人家的面纱,就要娶人家了呀。”
“蕴和师弟真是艳福不浅,出来参加宗门试炼,还能顺便捡一老婆。”
“真令人羡慕呀。”
聿蕴和慢慢找回自己的声音,嗫嚅道,“方才是我打斗中不小心挑去的,这应该不算吧…”
“怎么不算啊,这揭面纱可是一次性的事,何来小不小心之分。”
围在周围的天雍宗弟子们纷纷调笑道。
临走前,天雍宗弟子又把庭院上下搜寻了一遍,摸出了本基本功法和几样器具。
随后闹哄着出了院门,用利剑斩断捆着门外一众西域女奴手脚的铁链,同她们说:“你们自由了,快回家去吧。”
那群女奴愣了一瞬,瞬间一哄而散。
他们没有注意到的是,一名被他们打败的魔修也乔装打扮成西域奴隶的模样,混在里面逃跑了。
门外就只剩了銮铃一个女子站在原地没动。
几名天雍宗弟子挤眉弄眼,示意聿蕴和同人家说话。
聿蕴和硬着头皮上前作揖道:“姑娘怎么不走,可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哎呀,小师弟真是不成器。”那几名看戏的天雍宗弟子俱都嫌弃地摇头。
銮铃微微一笑:“公子既然挑去我的面纱,将来便是要做我的相公娶我的,我自然是跟着公子走了,公子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她委屈地蹙起眉头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公子不会是要抛下我吧,我已被你揭去面纱,若你不要我,我便只能去自寻短见了。”
“不,不,我…”聿蕴和慌得直摆手,他不知如何拒绝,只得用求助的眼神望向自己最敬仰的大师兄庄清塬。
庄清塬清咳一声道:“既然如此,聿师弟,你便先将这位姑娘带在身边吧。天快黑了,我们先回去客栈歇脚,再给这位姑娘添一间卧房。”
大师兄都这样说了,聿蕴和再不愿意也只能从命。
他垂头丧气地走在队伍末端,想不明白明明是出宗门来修行历练,怎么平白多了段莫名其妙的婚姻。
偏偏身边的女子还一点儿不解他心意似的拉着他衣袖问东问西:“我叫銮铃,你是叫聿蕴和吗?你今年几岁,家住哪里,平时喜欢做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