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俦谱 第36章 出奉天记 2

沈阳一日之内变了天，他的生活亦然，从希望到失望。铃木十兵卫从军车上下来。那老匹夫谢雍他没处置，他怕杀了谢雍，将来在谢湄筠面前无法交代，毕竟是她的父亲。谢家的佣人全跑光了，只剩下谢家三口，他也无法迁怒于别人。但是不杀人不足以泄他心头怒气，他立刻就叫人把谢雍的填房绑走，扔到兵营里，叫士兵们撒欢。两天后，他让狼狗撕了她，他纵使不杀她，她也活不长了。

铃木十兵卫走进奉天市政公署，这是日本在沈阳建立的临时政府，土肥原贤二出任沈阳市长。日本关东军司令部也旋即由旅顺迁到沈阳。

铃木十兵卫走到特务机关文书谍报处办公室门外，抬手敲门，却听得里面有什么东西被愤然摔在地上。

“进来！”里面断喝一声。

他推门进去，看见谍报处处长怒不可遏，几个军官肃立在一旁，拿着报纸的中国翻译则觳觫不安。铃木十兵卫屏息站立，谍报处处长的军衔不低，他怕自己成为迁怒的对象。

“继续念！”处长说。

中国翻译小心翼翼地开口。哦，原来是一篇通讯，极力描述了他们在东北的恶行。铃木十兵卫瞥一眼报纸，看到报线上方“大公报”三个字样。他的父亲痴迷汉文化，他从小学习汉语，精通汉文。

“把这个人给我挖出来！”中国翻译读完通讯后，谍报处处长从咬着的牙关里挤出一句话。

“我能看一眼通讯吗？”铃木十兵卫开口。给《大公报》写通讯的人很有可能在本地报纸上发表文章，沈阳本地的几份大报他常看。

处长看一眼他，示意翻译把报纸递给他。此人精通汉文，况且他不是自己的属下，总要给他一点面子。

铃木十兵卫接过报纸仔细地审视文章，天可怜见他，不过几眼，他就知道作者是谁了，这个人他太熟悉了！

“我知道他是谁！”

“谁？”一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南柯太守’！”

“是日本人？”处长再问。开玩笑，怎么会！

“不，‘南柯太守’是笔名，一个在报纸上经常写稿子的中国人的笔名。”谍报处处长不知道“南柯太守”的典故，中国总有那么多美丽的、如诗一般的典故。

“你怎么知道是他写的？”

“每个人著文都有自己的风格，好像他的字迹。成熟的作者更明显，无论写什么都脱不了固有的风格。”他常在报上看到“南柯太守”的文章，十分欣赏。不，毋宁说，他是“南柯太守”的忠实拥趸。“我在《东三省民报》和《新民晚报》上经常看到他的文章。”

文书谍报处处长立刻就派人去《东三省民报》查问“南柯太守”。《新民晚报》在“九一八事变”后，就被他们武力查封了。

铃木十兵卫心里微微替“南柯太守”惋惜。他爱这人的才华。如果不是在战时，他愿意结交这个人，与他惺惺相惜。

“吾早下令我部士兵，对日兵挑衅不得抵抗。故北大营我军，早令收缴军械，存于库房”。这是9月19日少帅在协和医院接受《大公报》记者采访时所言。崔兆麟猛地把手里的报纸揉成一团掷在地上，“草包！”因为他的不抵抗，一支劲旅、8000名守军被几百日军击退，大片国土沦丧！

报纸寄到崔兆麟手里已经是十天以后了。十天内，日军占领了辽宁、吉林两省30座城市，控制了12条铁路。日军所到之处，一片凄惨，不堪忍受日军残杀凌辱的百姓纷纷背井离乡，走上流亡之路。

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来，崔兆麟无端地觉着那铃声很急促，他拿起听筒。

“日本人查到‘南柯太守’写东北通讯，赶紧跑！就现在！他们在东三省民报！”一个陌生的声音说，对方随即挂断电话。

《东三省民报》的主编说编辑们都跑了，他手头并没有“南柯太守”的联系方式，也不知道是何人，因为给报纸投稿的人很多。但他肯定会尽力查资料堆，保证明天给长官们一个交代。

“明天？就现在！查不出来就不许回家！”日本军官照着他的头就是一巴掌。

崔兆麟立刻就给姨母家打电话，母亲不在。“我要找到她，就现在，十万火急！”他说。

姨母说让他稍等一分钟，母亲马上就给他回电话。

顷刻母亲就打过来。

“日本人要抓我，你现在就去火车站售票处，我回家接文鸾，”他家里没有电话，安装一部电话动辄几百元，大富之家才能承担得起。“我们一起走，日本人抓不到我会迁怒于你们！”他不担心母亲，一定会有人送她去车站。

“我们去哪儿？”

“北平！”对了，她要告诉相干的人。

“好！二十分钟，最多半小时，车站见！”

“好！”他就喜欢母亲当机立断的性子！“你让姨妈半小时后再通知父亲。”他不想一开始就告诉父亲，他怕那一房早早听到风声，作恶，拦住文鸾，令他们走不掉。

二十分钟！崔兆麟奔去寓所，寓所距离邮政局走路不过十分钟。因为给《大公报》写通讯，他一直有危机感，害怕随时出险，他把所有的积蓄都藏在寓所，而不是存在银行，并且把奉票都换成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发行的纸币。

“我出事了，有杀身之祸，日本人，会牵连到你！你跟我走，什么也别问！”他对乔世瑛说。

乔世瑛要去收拾东西，被崔兆麟一把拉住，“现在就走，你去车站售票处等我，没时间了！”他怕她收拾起来就没完没了。崔兆麟把钱款扔到包袱皮里，再把它缠在身上。

崔兆麟快步回家，在街上，他不能跑得太快，怕引起日本宪兵的疑心。他径直去后院书房，一把揪起文鸾，“换上男装，就现在，跟我走。”

“你带钱了吗？”

“嗯，所有的积蓄！”

女孩儿两分钟就收拾停当，“走吧！”她挽起哥哥往门外跑。

“你......”她竟然不问去哪儿，不问为什么！

“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你说过！”

跑过前厅时，崔兆麟心里犹豫一下，要不要现在就告诉他们？算了，免得生事！那一房拉拉杂杂一大堆人，他管不过来！至于他的祖母，没少作恶，日本人替老天爷收了她倒不失为善举，他不无刻薄地想。

“你不问我是什么事吗？”上了黄包车，两人坐定，崔兆麟小声问妹妹。

“东北通讯，《大公报》。”女孩轻声说。

她真是聪颖！

他那从来都鼻孔朝天，不肯看他一眼的大姨姐居然打电话来，“兆麟出事了，”她劈头一句，“日本人要抓他，兆麟带着琼颐、文鸾出走，就现在！”她扔了电话，不肯多说一句。

混账！臭小子！只有琼颐、文鸾是他的亲人，别人都不是！混蛋！崔父恨恨地挂上听筒。他完全可以自己打电话，他一定先跑了，他是怕这一房人拖他的后腿！这可恶的女人都不肯多说一句琼颐他们去哪儿了，生怕他知道！

母亲穿着乡下妇人的土布衣服，她早已买好车票，最近一班离开沈阳的火车，不是去北平的。不管先去哪儿，越早离开沈阳越好！崔兆麟认为以母亲的体力，她绝对挤不进人头攒动的售票窗口，他猜这车票是别人替母亲买的。

登上火车，崔兆麟默然无语，他就要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离开他惦念的人，从此天各一方，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愿她安好。

“想什么呢？”文鸾问。

“你不留恋沈阳吗？”

“嗯，还好。”那个人已经入关了，如今，她也要去关内！

路上，乔世瑛话多，絮絮不停，母女俩都很有礼貌地听着。

崔兆麟趁文鸾起身去洗手间时跟上去，“你不喜欢她？”

“你要听真话吗？”她歪着头问。

“嗯。”他心里做好准备。

“男人选择女友时大概脑袋里都进了屎！”文鸾笑笑，“她哪一点比得上叶普晴？你是不是怕羞，所以一直藏着她不让我见？”

“你的真话太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