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俦谱 第12章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9）

晚上，谢湄筠没出来吃饭。

“大少奶奶大概要人去求着她出来。”姚凤喜笑着说。

“你站起来，站着吃饭！以后这个家里要有规矩、有尊卑之分！”他厉声说。她是妾，就该侍立在一旁。他从前太给她脸了。

“你......”

“凤喜怀孕了，怎么能站着吃饭？”齐母帮腔。

“站起来！或者回自己屋里吃！”齐承耀转向上菜的陶妈，“把晚饭送到少奶奶屋里去。”

姚凤喜努努嘴转身走了。

齐承耀随便扒拉两口饭菜，跟母亲招呼一声，便去湄筠屋里，他担心妻子。湄筠在练字，饭菜撇在一旁。

“少爷，少奶奶没吃晚饭。”管家新补过来的丫鬟梅香说。

“不吃饭怎么行，对身体不好。把饭菜端到厨房让他们热了送来。”

“不用！”湄筠冷冷地。

“少爷，饭菜我一直搁在炉子上，都是热的。”

“哦。天气冷，空着肚子容易生病，要不，让厨房重新做几样给你？”

“不用！”

“多少吃一点，否则夜里饿了怎么办？让老韩做几样点心来？”

“我说了‘不用’！”女孩儿口气坚决，“你别废话！”

梅香惊住了。

废话？当着佣人的面！他不言语，往窗外看，看向点着灯笼的、昏暗的院子。这一看，他心头大震。齐承耀把目光转回来在书房的墙上扫一眼，他遽然走出去直奔外间和卧房，再一次，墙上的年画、门上的福字、窗上的窗花都被扯掉了，一件不留！因为样样他都贴得牢实，所以很多都残留着一角，没扯净。

他走回书房，“湄筠......”，他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们夫妻一定要闹成这样吗？脑子里有个念头闪过，他忙着走到屋外看，果然，入户门上他费了一番心思拟就的“琴瑟百年”的春联也被撕去了。齐承耀站在门前，心头汹涌澎湃。

“承耀，你是找那副春联吧？”姚凤喜打开西厢的窗户扬声说，“我头前眼看着她撕掉了，真放肆！”

“闭上你的臭嘴！再敢有一句废话，我就卖了你！”齐承耀吼回去。

齐母闻声赶来，“怎么了，承耀？”

“母亲，她把春联撕了！”姚凤喜从西厢走出来。先前，她就想去告状，齐母和齐承耀下午各自去店里忙生意，到晚饭前才回来，她没得着机会。刚才她故意在西厢打开窗户扬着嗓子说话，就是要齐母听见。

“这是做什么？大过年的！谢湄筠，你太放肆了，出来！”齐母厉声说，“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母亲，你一定要干涉我跟湄筠吗？你一定要我不好过吗？这是我跟湄筠之间的事，与你无关！谁放肆？她是贱妾，居然打嫡妻，到底是谁放肆，母亲！”他头一次对母亲声色俱厉。

“承耀，你......”

“叫管家来！”齐承耀转向母亲的丫鬟二妞。

众人都不作声。

管家一溜小跑过来，“少爷！”

“叫牙人来，就现在！”他冲着姚凤喜一指，“卖了她！”

“承耀，你！”姚凤喜惊呼。

“承耀，你干什么！窦叔，不许！这个家还是我做主！”齐母护在姚凤喜面前，“承耀，凤喜是你孩子的母亲！”

“我很后悔有这个孩子！我平生最后悔的事就是纳妾！姚凤喜搅得我日日不得安宁！”

“承耀，我们齐家连孩子都不要了，别人会怎么想我们？他们会以为这个孩子不是齐家的，不是你的，你不怕丢脸吗？承耀！”

齐承耀深吸一口气，“母亲，等她生了孩子后就必须从这个家里滚出去！”

“承耀，孩子没有母亲怎么可以？”

“母亲，就她这副德行，粗野、大字不识一个、心地险恶，如何能教养孩子？孩子会被她带成什么样！你聪明过人，不会想不到，母亲！”便是这孩子出生后，他也要暂时放到庄上叫庄头找两个人照看着，免得湄筠低头不见抬头见看了心烦。等他把妻子哄得回心转意了，他再说说软话求湄筠把孩子接回来放到自己膝下教养。湄筠聪慧有学识，什么样的乖巧孩子教育不来？

“承耀......”那个男人就说过“瞧瞧你粗野的样子！”，齐母心里黯然。

“母亲，我不知道怎么了？从前我们母子齐心，现在......母亲，你若再为难湄筠一次，我立刻就卖了姚凤喜！你拦不住我！你不让她走，那我带着湄筠走！我不吝惜这个小孩，他的血统太低贱了！”

“你，跪下！就在这里！脸冲着屋里！”他转向姚凤喜，“胆敢不跪，现在就滚！窦叔，你看着她跪！”姚凤喜该给湄筠赔罪！

“为什么，承耀？”母亲仍旧要拦着。

“因为她身份低贱，以下犯上！”

“孩子怎么办？承耀！”

“母亲，你一定要拦着，那我现在就带着湄筠走！”

“凤喜，那你跪一会儿吧。快去给姚姨娘拿垫子，拿两个来！”齐母对二妞和梅香说。

“不许！谁敢去，我撵谁出去！”两个女仆立刻站住脚。“你敢用垫子，我立刻就把你卖到窑子里！”

齐母和姚凤喜都惊得张开了嘴。齐母看到了一个她不愿相信的事实，谢湄筠在儿子心中的地位要高于她。

齐承耀撇下众人，走进东厢。他看一眼书房里的谢湄筠，谢湄筠一心一意地练字。

“少爷，这饭......”梅香请示他。

“吃饭吧，湄筠。”齐承耀走过去。他骂也骂了，罚也罚了，姚凤喜就在外面跪着，湄筠的怒气该消了吧。

女孩儿沉着脸不语。

“这饭菜热乎乎的，来，湄筠。”齐承耀指使着丫鬟把饭菜一一端过来，摆满半张书桌。

炕桌也有、厅里圆桌也有，偏偏要摆到书桌上，当真是把饭菜送到嘴边了，少爷很肯哄人。梅香铺排下筷子和汤匙。

齐承耀见湄筠没回应，自己从汤盆里盛一碗小鸡炖蘑菇，“来，湄筠，先喝口汤，暖暖身子。”他亲自用调羹送到妻子嘴边。

“走开，弄脏了我的字！”谢湄筠劈手打落调羹。

齐承耀一时没防备，连调羹带汤碗失手落到地上，碗碎成两瓣，炖菜泼了一地。齐承耀看着地上不言语。

“少爷......”惊呆了的梅香半天才开口。

“收拾了。”他是少爷，从前没哄过人，况且她背地里那般说话埋汰他，还有剪子、首饰、结发、龙凤帖和窗花年画......“饭菜都撤了。”这地毯再买一块新的吧。

梅香把饭菜撤下，把地上打扫干净。齐承耀去厅里默坐了半天，终于走回来坐到湄筠对面。两人对坐着看书，彼此不言语。有人敲门，“谁？”

“少爷，姚姨娘不肯吃饭，太太说叫少爷劝劝。”二妞说。

“滚！爱他妈的吃不吃，饿不死！”他恨姚凤喜生事。“湄筠，今晚你睡炕，我睡榻吧，地上凉。”他赶紧说，他怕湄筠以为他指桑骂槐。

两人闷坐着看了一会儿书，便各自去洗漱。齐承耀回来得早，他已经养成了晚上刷牙的习惯。他去榻上展开被子躺下。这床被亦是绸缎被面，群青底色、松鹤延年图案，齐承耀十分享受被子里清新的气息，妻子的气息。湄筠进来了，他不由得盯着妻子看。女孩子很耐看，非常受端量，化不化妆都美。姚凤喜却需要严妆来相帮。他见湄筠把炕上的被褥卷起来，推到一边，复去柜子里拿出一套崭新的被褥来铺开。他不傻，他猜女孩儿嫌弃被褥被他睡过了。而且湄筠不肯睡在炕头上，那是他固定的位置，炕头热。她连那位置都嫌弃，她只肯睡在炕帮上。他恨恨地咽下一口恶气，她今天受了委屈，他不跟她一般见识，他此际只恨妻子陪嫁的被褥太多。但是，这还没完事，湄筠转身出卧房，他听着湄筠的脚步声应该是去书房。顷刻，湄筠提了把剪刀回来，她直接把剪刀摆在自己枕头旁边，期间看也不看他一眼。这算是把剪刀过了明路了吧？齐承耀苦笑。

早饭时，湄筠仍不出来。

“早晚问安她都省了，母亲！”姚凤喜说。

“不懂规矩！”齐母皱眉。

“把我的饭和少奶奶的饭一起送到少奶奶屋里去。”齐承耀对端饭的陶妈说。“母亲，我去了。”他站起来往外走。他以为母亲在这件事上处理得不妥，挑拨生事的应该受到训诫。“你废话太多了！站起来吃饭！我说过了！否则就不许吃饭！”他在门口回过头来指着姚凤喜说。

“吃饭，吃饭！昨天晚上就没吃饭，天气冷，肚子里没有热汤热水哪行！容易生病。来！”齐承耀伸手要把坐在榻上看书的妻子拉到炕桌前。

“不想吃。”女孩儿拂开他的手。

“来，来，你不饿吗？”女孩子即使板着脸、不化妆，容貌也十分娇柔，越看越好看，他心动不已。

“我说了‘不想吃’！”女孩儿试图甩开他的手。

“别生气了，我替她给你赔不是。来，我们一起在屋里吃，我陪你吃。”他不知道自己很蠢，这样说话便是将他和姚凤喜结为一体。

女孩儿劈手打落他的手，“我不吃！你应该去堂屋吃饭，你母亲很讲究规矩，你在我屋里吃饭有失体统！”

齐承耀不是傻子，他知道湄筠是有所指的。他曾经确实很失体统，他的母亲也不讲规矩，这也是他现在肯一味哄着湄筠的原因。

“这小米粥火候正好，香着呢！”他涎着脸说，“馅饼烙得酥脆，老韩厨艺越来越好。”他亲自把盘子端过来，“吃两口，湄筠，还有煎蛋，”前车之鉴，他把盘子、碗攥得紧紧地，“就吃两口，你好有力气跟我吵架。”今是昨非，只要他从今往后一心对湄筠，疼着她、惯着她，女孩儿早晚抹不下面子跟他急。

梅香从12岁到齐家帮佣，四年里再没见过这般低三下四的少爷。

“要不，吃疙瘩汤、粘糕？”湄筠不吭声，显见不对她心思，齐承耀回身去炕桌上换了碗碟。他昨晚便吩咐厨子今早花样多些，光是稀的便有两粥一汤，遑论搭配的各式干粮和爽口小菜，可着湄筠选。

“你有完没完了！别来烦我！”谢湄筠厉声说，“走开！”

进来送热水沏茶的梅香垂着眼，女人真不能惯，她父亲说的，该揍就得揍！少爷好话说尽，拿热脸贴冷屁股，还是不行！再说与少爷何干，是那个戏子作妖！

“那我陪你一起饿着，一会儿等外面饭店开门了，咱们去外头吃！顺便买块地毯回来，挑你喜欢的花样！”齐承耀转向梅香，“把饭端出去吧。”

从前听说书人讲朱元璋的大将常遇春怕老婆，她还不信，堂堂男人、还是个猛将居然怕老婆，现在少爷就是明证！梅香从外院回来说庄头来了找少爷有话说。

齐承耀走出东厢，惊见姚凤喜就站在门口，“承耀，你没吃早饭吧？来，去我屋里吃点东西。”

“滚！滚回你屋里！”他怒气冲天。姚凤喜不仅惹是生非，居然还站在屋外窥探他和湄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