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道里潮湿、伸手不见五指,最初是一段仅可一人矮身而过的路,俞相无在花角身后,手指沿着洞壁往前,陷在柔软湿润的土里,还能感觉有巴掌大小的活物从腿边蹭过。
这一段路有些长。
俞相无的感官浸在黑暗中,全凭触觉向前,渐渐的,思绪便天马行空地飘远了。一会儿是前方未知的筑山旧址,一会儿远在千里之外的星凉都。
她想起梦中那只灵光流转的眼眸。
星凉都灭后,她流浪在外,且年岁又小,很多事哪怕刻意去回忆,都还原不出本来的面貌了。昔日府中如何辉煌华盛,倘若说是在前些天回去见过荒废败落的府门后,她在梦里一厢情愿幻想出的细节,那这只眼睛的蛛丝马迹她却一点儿都没捕捉到。
但这只眼睛出现了两次。
连声音都惟妙惟肖。
俞相无觉得自己忘记了很重要的事。
还有那副为“梦寒刀”绣的旗帜。她爹来者不拒地往星凉都里收无所依靠的人、无权无势的小门派,竟会有独立一派的想法吗?
前方有微弱的光闪进眼中。
俞相无回神,花角半个身体探出洞口,这才有余地回身。他握住俞相无的手腕,确定俞相无现下能听见,才道:“当心些,有点高。”
说着,他撑着地朝下一跳。
俞相无挪过去,发现他们前面钻的洞悬在石壁上约有半人高的地方。她轻轻松松跃出去,四下一打量,是个空旷的密室,侧壁上架了几盏崭新的灯烛,应该是花角他们不久前安置的。
这密室中,像他们走的洞穴便有数十个,若现在还能使用,想必能通去筑山四面八方所有与外界相接的角落。花角取下一盏灯,照亮了被刻得伤痕累累的石壁。
上面有字有画,还有凌乱的线条。
俞相无粗粗看了一眼,没看出这些字、画和线条有什么联系。
花角却很熟练。
他举着灯盏看了一会儿,走到东边,摁动了几个隐藏在石壁上的机关。随后,上方漆黑的石顶响动,慢慢从西面露出了一块不大不小的出口。
“噗通”几声,从这方天光大亮的出口处,掉了个藤梯下来。
花角把灯放回去,对着俞相无道:“痴痴,从这边上。”
俞相无跟上他,爬了上去。
待他们上去,落到古朴疏落的巨树旁,花角抽出剑鞘微微一抵,这巨树仿佛长了脚一样,顺从地转了个弯,靠到了树林之前,树身摇动,露出了十分吸引人查探的树洞。
而连通密室的出口,已经掩盖于严丝合缝的石板下,还有厚重的枯叶覆在上面。
花角走在前面:“今日时辰不好,只能挪动东面的机关。六哥他们在山北,是从前‘纸鸢’一脉的居所。”筑山久未有人气,大半居所在当年的灭门之祸中毁了,剩下的过了这么多年,塌的塌,倒的倒。
他们找的“纸鸢”居所,稍一修整,还勉强能住。
山北所对,是一处极陡的崖。
崖上没有高过一人的树,只有疯长的野草,和新生的绿树。“纸鸢”一脉的传承,便是能载人飞上万丈高山的机关鸢。筑山未灭时,上山除了半山腰与村落相接的机关桥、山中挖了十八个窟窿的洞,就是乘着机关鸢上山。
花角见俞相无望着崖下,道:“有些前辈图方便,就从此处借‘纸鸢’的机关鸢下山,所以会把树和草清得很干净。不过回来的人里没有‘纸鸢’的,要想再复刻机关鸢,应该只能借助典籍了。”
俞相无露出一个笑容:“九哥呢?和风袖前辈回过‘长弓’吗?”
花角:“风袖前辈还在屋子里琢磨典籍呢。”
事实上,风袖刚和这群小辈相认的时候,满怀柔肠,尤其是对着同出“长弓”一脉的花角——筑山虽颇重情,但行动上人情往来都较懒散。花角是不记得山上还有风袖这个长辈了,风袖只记得花角父母,至于家中几个小孩,从没打听过。
这不妨碍风袖亲近花角。
可哪怕前有举族覆灭的沉痛经历在,也逃不过“远香近臭”一说。
起码,在熟稔以后,风袖对花角总把自己打扮成甩着七彩毛野鸡的穿着,表现得深恶痛绝。已经冲花角打满花花绿绿补丁的衣裳“指指点点”了许多次。
花角烦不胜烦,只能学峥言穿灰衣,好不容易趁着去接俞相无的机会换回了自己的衣服。
他们话音没落,前头就有间屋子的门推开了。
风袖踩着脆弱的木梯沿山体而下,扯着别扭的笑,冲俞相无比划:痴痴,快来!我在典籍里找到了“天籁”记下的功法。
他自回了这里,不必遮掩脸上的伤疤,干脆把浓密的发束起。他精神很好,唯余的那只眼睛里展现出非凡的奕奕神采,借着拐杖走来,几乎能叫人忽略他身上的残缺。
俞相无神色一动。
她规规矩矩冲风袖抱了一礼:“前辈。”
风袖拽住俞相无的手臂,侧身敷衍地看了花角一眼:你的兄长们去前头林间的密道了,你跟去看看罢。
花角:“……前辈,痴痴和我赶路从晨起便赶路,到现在还没吃上一口饭呢。”
风袖点头示意自己明白,冲他一摆手,然后对俞相无笑:山上没有热饭,我那儿还有他们昨日刚买来的干粮,等会你吃着,我慢慢和你说。
花角:……
他只能咽下嘴里的话,绕过山北去找宋铅等人。
俞相无随风袖进了临时收拾出来的木楼中。
楼中的摆设很简单,一张床、一张桌、一张椅。墙上几乎画满了图,时隔数年,经过风尘腐蚀,还是能看出部分形状,应是机关鸢的拆解构图。
风袖从存干粮的包袱里掏了两张大大的面饼递给俞相无。
俞相无只接了一张,在床榻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风袖拿出自己钻研多日的典籍铁片,举到俞相无面前,手舞足蹈地兴奋着:我翻典籍数日,虽没找到能对症的秘药处方,却发现有一种功法。此功法可以令使用者内息更加稳固,最重要的是,能清净六根,敏锐五感。
他知道俞相无时能听见时听不见,如练此功,最起码也能延长听见的时间。
俞相无嚼着面饼,连连点头,她笑道:“劳前辈费心,待此中事了,我便开始修习。”
听见她的话,风袖眼眸中笑意一顿,他站起来,连俞相无带着桌子绕了几圈,将多日爱不释手的典籍抛到床上,直直看着俞相无:你不想练功?
他有些着急:你是嫌练功的时间太长?治伤的事急不来的,且这功法又无副作用,比用药都强。
俞相无咽下最后一口面饼,“我不是嫌时间长。”
——那是为什么?
俞相无沉默片刻:“前辈,这是筑山的典籍。”
风袖听懂她的意思,在这一瞬间感到荒唐,几近尖锐地质问她:你和你父亲是筑山的恩人!你不是把他们当兄长么?当初拼了命也要救我,却把自己当外人?
俞相无:“前辈,这是两码事。”
风袖胸腔涌起久未见的怒气,他想说:当初筑山隐于此,族中游历在外的人见洪灾泛滥,举族上下都肯倾所有资源于“夺械”设计“飞天”,无条件地送出去助百姓抗洪灾,对素不相识的世俗人尚且如此,何况俞相无?
但他没能比划出这句话。
在他抬手的同时,他望向木墙上斑驳的痕迹。
他突然愣住了,又转头看向门外那片已长满草木的山北陡崖。
当初的筑山?
他和族里其他人下山驰援“跪剑”,在未灭的筑山里,最后一幕就是“纸鸢”的这块地方。坡前没有草木,停着数架气派的机械鸢,长杆上挂满彩绳和铃铛,垂髫小儿趴在木楼上被长辈逼着画图纸。
一切都宁静又生动。
那时的筑山人,其实连修铸典籍都不放在心上。族中人才辈出,“纸鸢”、“夺械”、“长弓”……图纸一日一日地换,刻进典籍的都被戏称“过时”,所以哪肯费那个功夫?
什么精巧机关送就送了,反正他们下一张图从来设计得更好。
现在却要把典籍当做江湖上那些“不世出”的宝物一样捧着藏着。
风袖看着外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远都会把山北照亮的阳光,族中鼎沸的人声,却变成了现在的荒凉。他狠狠眨了一下眼,转头去看俞相无。
俞相无神色仍旧平静,面对风袖投来的视线,她坦然回视。
风袖却猝然挪开了眼。
他方才没同俞相无和花角说,在花角下山以后,另一批回山的人问起来,得知俞相无的身份以后,已有一二人存有微词,险些和宋铅他们吵起来。
俞相无却在听花角说有别的筑山人回来时,就已经想到了。如果只有从小跟随的兄长们,她大可以假装不知,抛开大义廉耻将错就错。
但有别的主人回来了。
重建很难,更忌讳猜疑和隐瞒。活下来的筑山之人经历远没有那么纯粹,彼此之间都还有隔阂与防备,她这个外人何必多插上一手?
风袖颓然坐下。
俞相无轻声道:“前辈,我的耳朵是为了报我自家的仇才伤的,只与我自己有干系,您不必挂在心上了。”
风袖抬眼看她,猛然上前抓住她的手。
他一字一句用力地比划着:你的耳朵你视而不见,那星凉都的名声、你爹身上的污名呢?
这几天有点忙!明天睡醒改
大家晚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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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