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院是俞相无这行人在戮云城的据点,前头是个小有规模的药铺打掩护。院里还有十来个同俞相无年岁相仿的人,是俞相无她爹当年满江湖救的孤儿。
半月后的某日,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小院的台阶上凌乱地摆了数把刀剑,刀剑上皆有划痕残缺,已不算是利器,却仍在被使用。雕着钩蛇的九节鞭孤零零地躺在左侧,雨水飞下青瓦敲打在鞭尾。
俞相无没有易容,穿着一身利落的旧衣裳,便又要出去。
她顺手拿了顶还算完整的斗笠罩在头上,轻轻压下的竹笠檐露出几缕被打湿的额发,正静静地贴在她颊边的那道疤上。
有人站在她身侧,正是那日在连翘阁上使刀的,名唤宋铅。
宋铅看着她动作,提醒道:“小心些,别带‘尾巴’回来。”
俞相无应了他一声,“知道。”
随后拎起“丑玉”,熟练地扣在腰间,走进雨幕里。
虽下着雨,但在外的人并不少。
昨夜的事刚出,州府就下令封城了。
俞相无摸街走巷,避开大街上装模作样巡逻的州府官兵,还有在自己落脚点周遭四处查看的各门派弟子。
两个月前,戮云城就热闹起来。五湖四海的江湖人往这赶,据说,是城内最大的拍卖行琳琅行放出消息,要拍卖梧桐玉。
江湖盛传,戮云城外的莲雾山上有座宝库,藏着数不尽的财富和武学秘籍,而梧桐玉,就是开启宝库的钥匙。
就在二十年前,江湖人你死我活地夺宝,不知灭门了多少户人家和门派。
只是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样的差错,梧桐玉突然下落不明,众人只好偃旗息鼓。
俞相无一路到观海楼一带。
这附近有家“迎福”客栈,现下被包下,住的全是“耗子”的人。
俞相无在城里踩点半个月,早清楚不止这家客栈被“耗子”包下了,周围也让这群老鼠清理得很干净,赶走了所有街贩小摊,还同其余也落脚在这片的人界限分明。
因下着雨,又是用饭时,“耗子”的人都聚在客栈内,唯有两人,在客栈外临时竖起来的茶棚喝热酒。
所以这条街看上去倒比俞相无方才摸过来的任何一条都清净。
俞相无心道正好,她压低斗笠,明目张胆地从小巷拐出去。
那守在茶棚喝酒的两个人立时便警觉起来,砸下酒碗舞着手边的流星锤厉声呵斥:“什么人!这儿不让过了!”
客栈内,本在吃酒喧闹的声音里窜进几声刀兵交锋的影子,“耗子们”马上就陆陆续续察觉到,渐渐低下了声。一些人还在互相张望,询问彼此外头是否有动静;另一些人已起身向外去探查。
刚走到客栈门口,门边已点上的灯烛忽熄了一盏。
细雨同骤风扑腾到为首人的脸庞上,他被雨糊了眼睛,又正巧灯烛熄,他让这动静吓得莫名往后退了一步。
再要向前,方踏了半步,重物倒地之声响起。
为首人滑稽地抬着脚,一眼对上了之前守在茶棚同伴瞪大的双眼。
虽下着雨,天仍不算暗。
他看见了同伴颈上缠着一圈血色的花。
他慢慢抬头,耳边是沉闷的雷声。
对方站在他两丈之外,脚边是另一个看守人的尸体。手上握着一条长鞭,有鲜血从上面蜿蜒而下,在那块地方盘成刺眼的湖,然后——
俞相无嚣张地抬起了些自己头上的斗笠。
“耗子们”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谁。
要说“鬼面罗刹”与他们的新仇旧恨,那实在太多了。
撇开从前几桩大大小小坏他们好事的账不算,半个月在连翘阁上杀了张百万的仇怨,那是几辈子生吞俞相无都咽不下的仇。
十来天遍寻不见,仇家居然自己单枪匹马上了门。
于是,俞相无听着数道尖锐不齐、混杂着怨气的声音点着她的名,便飞快地翻上屋檐,顺着早计划好的路跑。
身后叫骂和暗器不断,俞相无手臂和肩头破了好几块,终于领着“耗子们”跑到城中,她一望底下正巧有群结伴的执剑青年,干脆滚下屋顶。
听见上方有动静来,这伙执剑人第一反应便是撤开,却见半空中有道银蛇被甩出,缠上了街头竖着城旗的石柱,而握着鞭子的人借着这下力漂亮落了地。
接着,一条流星锤不讲理地飞下来,险些砸中其中一人。
“耗子们”紧随其后,迎面撞上了这些半月前新结的仇家。
是葬剑山的弟子们。
因半月前,他们赶到连翘阁上时,只余下一个人,本一言不问便动手,未料是葬剑山的长公子,便引得这群弟子们和他们打了起来。
“耗子们”此刻满心满眼都是俞相无,哪有半点耐心分给别人,出口便十分不客气:“又是你们这群小毛孩,快些让开!”
要说“小毛孩们”甚少被人这样对待过,江湖上人议论几方势力、各家武学,都少不了提一句“南琴北剑”,“北剑”就是他们葬剑山。
作为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门派,他们走到哪不是叫人礼遇。
更何况还有半月前的不和,以及方才“突然袭击”,青年们心火上涌,口舌之快都懒得逞,当即抽出剑与“耗子们”斗起来。
他们越斗动静越大,其他门派的人也被惊动。
不少与葬剑山交好的门派奔来劝架,场面却更加混乱。
后面来的人不知前因后果,雨势也大,竟没几个人注意到俞相无,反叫她浑水摸鱼,趁乱偷掉好几条“耗子”。
俞相无见目的已达成,踏着雨又悄然抽身。
她踩点许久,摸清了这一带九曲十八弯的街巷,又早备好了换装的简易行头,和易容用的脂粉。
雨密密地下着,风声穿过巷本响着空音。
俞相无扯下斗笠,正要动手,忽然有道声钻进她耳里,像是雨水打在绸面上,伴着风粗糙的摩擦,还有雨敲伞面的悠闲。
她顿住了。
不等再有什么声响,俞相无拿起方才被搁在一旁的斗笠戴上,转向斜后方——正有人坐在屋檐上。
对方悬坐在檐上,手边撑着一把单薄的纸伞。
他姿势随意,似是随手撑来玩的,而非遮雨所用。
有雨飘进伞里,照着伞柄向下,落在他的手背上,居然划出几道冰霜样的痕迹。
俞相无将斗笠提在一个不高不低的位置,想要打量对方。
隔着些距离,对方的眼神不闪不避地穿过风雨,还带着惯常的笑意,轻轻在她的视线上蛰了一下。
檐上人着青衫,在有些灰蒙的天色里,几乎要与他身后缭绕着雨雾的远山融为一体,却不能将他的面容一同浸没。
俞相无的视线掠过对方的脸时,像是看着一幅寡淡至极的画泼上点睛的水墨,泼得画卷发了烂,墨香跃出纸外,纠缠着清新的水汽,勾勒得半边天都亮堂了。
秋径动作自然地拧干了撑伞那只手被雨水打湿的衣袖,他弯着眼:“姑娘好快的身法,叫在下险些跟不上。”
俞相无的脑海里响起当日连翘阁上那道欠揍的声音,一下便与面前这张脸联系在一起。
她认出来了,这便是那个自称“倾国倾城”的小白脸。
俞相无手搭在“丑玉”上,眼神慢慢在他的手背上刮了一刀。
“跟来送命么?”
秋径微倾着身,一本正经道:“哪里,姑娘一招‘祸水东引’用得漂亮,不过这条街上除了几个会使点剑的小孩儿,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经不起‘耗子’的折腾。”
他说着,顺手将襟前被打湿的发撩到肩后。
“我怕姑娘沿街而去,要有一路大事干到底。正是用饭时分,若出点惊天动地的事,岂不让整条街的人都食难下咽?
偏我这人又懂点‘不能慷他人之慨’的大道理,我自己要做善事,不好叫姑娘放弃自己的事来成全,于是只好追着姑娘,想看看能否暗助姑娘一臂之力,也好让这街上的人安安稳稳吃顿饭。”
秋径气不带喘一口地胡诌了一大段,末了还悠悠哉哉地换了只手撑伞,然后冲底下用斗笠压了大半张脸的姑娘眨了个友好又善意的眼。
可惜,俞姑娘虽不是瞎子,但她本身就不是有耐心的人,又极其不好长篇大段,让秋径一通下来绕得头昏脑涨。
且他言辞恳切,十分里全是真情,俞相无听了他的“锦绣文章”,现在脑子里全是“这人多半有病”的念头。
雨声下争斗渐息,俞相无只想脱身,她抬手就是一鞭——
九节鞭破开雨幕,招引着锐利的风声,直朝秋径而去。
秋径单手撑在瓦片上,稍稍借力跳开,还未站稳身形,又是一鞭袭来,是冲他握伞的那只手去的。
他那只手松了些力,手掌滑到伞骨处,轻一拉,收了伞。随后聚起内息,催雨成冰,伞面即刻附上一层冰。
这时,“丑玉”缠上来,秋径一翻腕,撑开手掌,冲着开伞的机关处打出一道力,九节鞭便被震开,伞面也因此大开,震出成片的冰碴子。
俞相无方后退半步,脚跟便抵住了墙,冰碴子兜头而下,连斗笠都划下数道痕迹。
她从脑袋起被砸了个透心凉,有些冰块藏在帽檐上,正朝她发间渗水,她干脆掀起斗笠先把冰块抖了个干净,又略显狼狈地抹了把脸。
秋径的伞也“自损八百”地漏了风,他兀自撑着,丝毫不在意飘下的雨,还往外踩了几步,卡在檐边,匀出唯一没破损的一小块伞面斜在俞相无头顶上,“姑娘——”
他浑身都湿透了,但从容笑意仍不减,却在见到底下人抹开额发完完整整露出的那条疤时凝住了眸色,想说的话也卡在嘴边,拉出一段好长的尾音。
片刻,秋径回过神来,用与方才一般无二的腔调生硬地转弯。
“我——与姑娘说笑的,实则是见姑娘从西街奔逃而来,想必遇上了什么大麻烦,后头定有穷凶极恶之徒紧追不舍,便想来护送姑娘一段罢了。”
俞相无本想提鞭再打,听到这儿,面无表情地放下手。
她抬起头,脑袋上是对方撑着那顶聊胜于无的伞。
俞相无冷漠开口:“你站那别动,我从外边上去再打,此处不好施展。”
她指着狭小的巷子,示意此处翻上屋顶都不方便。
秋径略一点头,眼见她几步走出巷子,然后一翻身——朝另一边跑远了。
他这才反应过来,立马收了伞要追。
刚下了屋顶,要拐出这条街,就有一队身披黑甲的人纵马而来。瞧方向,应是刚入城的。这队人对不远处的乱斗毫无插手的兴趣,径直而来,径直离去。
秋径被这队人拦了一会儿,想再追人已不见踪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