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相无下了连翘阁,借着城里盛大的人潮飞快甩掉了身后的尾巴。
她轻车熟路地拐进条暗巷,换了早准备好的干净衣裳,又颇有经验地朝自己脸上糊胭脂。
江湖上最快的武器大抵就是传言。
今日传谁“十步杀一人”,明日传谁“借尸还魂”。多叫得出名号的人,传来传去,都会“泯然众矣”。
什么“身材魁梧、长相凶悍”、“容色艳丽无双、实乃天仙下凡”,即便传得神乎其神,但讲的也都是虚话。
本人站在传谣人面前,估计都会被问一句“阁下你哪位”。
除非真的“三头六臂”,大概才勉强能叫人在脑子里捞一捞。
俞相无就算“三头六臂”里的一位。
她脸上带着条谁见了都要多看一眼的疤,遇见些经验老道的人,不用她动手,眼睛在她身上晃几圈,就能猜出她是谁。再涉世未深的人,见她脸上的疤,都会因为面相对她心生防备。
于是俞相无在外行走时会做些易容乔装,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当然,她这一手“涂脂抹粉”也只对不相熟的人管用。同她稍微熟些的,不会因为一道疤就认不出她。
俞相无又悠哉悠哉地逛过大半个街市,才上了“谢池春”最好的雅间。
里面早有人在等她。
上元灯节,戮云城内人潮盛大。
“谢池春”满打满算是个小破酒楼,只在这样的节日里满座。酒楼里该有的东西有,却并不精细。
唯俞相无敲开的这间,扑面便是熏着暖意的浮香,掺着清茶的气味。雅间内处处透着精致,竟还掌着几颗拳头大的夜明珠。
主人围着狐裘,慢条斯理地沏着茶。
他身上似乎连发丝都是精致的,举手投足间自有气韵,一看就像是锦玉堆里砌出来的公子爷。他眼圆鼻挺,长相舒服大气,眸色又深又暗。
这是“谢池春”幕后的老板,宗政间。
俞相无先瞧了一眼刻漏,“恰好十二格,六十金。”
宗政间清楚她什么德行,想这“严监生”能一刀解决的事,拖拖拉拉了三个时辰不够,完事还四处溜达。
便睨她一眼:“我买你杀人,怎么你磨磨蹭蹭、逛花市的时辰也要我出?”
俞相无自然地在他对面坐下:“杀人一刀值千金,你若想换个算法,我也没有异议。”
宗政间端起茶杯,朝她含蓄地瞥了下眼皮。
他大抵本身颇有涵养,甚少说什么阴阳怪气的话,又同俞相无做了好些年的买卖,早知道她是个锱铢必较的吝啬鬼,因此懒得和她纠缠,叫来门外随从与她银货两讫。
俞相无接了荷包,大大方方地摊在桌上数了个清楚。
“最后一单就此清算,往后再来找我,便不止这个价了。”
宗政间放下茶杯,搂着手炉,问她:“好歹相互扶持多年,如今说走就走便罢了,往后见面真的一分不让了?”
俞相无抬眸,视线掠过他微垂的眉宇。
他不比俞相无大几岁,眉目间却像落了经年霜雪的老枝,又枯又死寂。相较俞相无满身尖锐的轻狂,他周身气质已沉淀,早脱出了少年意气。
当年支使人把俞相无从湖里捞起来时,宗政间就是如今这种“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模样,叫初见他的俞相无惊艳了许久。
后来才知道,这是个不可以貌取之的老狐狸。
“什么互相扶持?我是被你骗进‘金枝酒’的。”
“金枝酒”乃宗政间手下的杀手组织。
俞相无双手抱胸,懒懒靠在椅背上。
她自觉没比别人聪明,一颗头里估摸着也是水比脑仁重,向来是同一般人那样,按部就班地跌跟头、变聪明。
因独身闯江湖比许多人都早不少,十来岁时,遇见些老狐狸都能周旋得游刃有余。偏遇上个天生聪明、不必历练的大忽悠精。
“大忽悠精”指的就是宗政间。
刚认识没多久,便把俞相无骗得底裤都不剩,稀里糊涂地签了“卖身契”,给他卖了十年的命。
十年里凶名传遍整个江湖,倒甚少有人知道她是替别人干事。
“何况现在,你的‘金枝酒’也不是原先那个小作坊了,想必也没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了。”
宗政间瞧着娇娇弱弱,实际上也确实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俞相无被他那副矜贵模样唬过一阵,但从始至终都觉得对方不像是真正的江湖中人。
她思量过许多次,都觉得宗政间之所以把她骗进“金枝酒”,大概是刚入江湖这趟浑水,怕杀人的买卖太惹眼,所以想找个挡箭牌。
宗政间不置可否,他从袖里掏出一张刻着牡丹的纸笺,递给俞相无,说起另一件事来。
“你要的东西,拍卖会定在一个月后。”
俞相无两指夹着纸笺,挑开粗粗看了一眼。
“就这么几个字,叫我贴了半辈子积蓄。”
她环顾雅间一周,窗下正摆着个精巧的香炉。
宗政间看着她动作,“你若不买这几个字,不止能保住半辈子的积蓄,说不准还能拿几辈子花不完的钱。”
俞相无打开香炉的盖子,用纸笺拨了拨香灰。
她随口道:“我爱财,却不爱那么多财。”
“人这一生能活多少日子?手里的财留的比人命还长,那就没有意思了。”
见香灰洇上纸笺,慢慢窜上细小的火苗,俞相无便松了手。
宗政间不咸不淡道:“所以,有些人追求不属于自己的财宝,更追求长生不老、追求不属于自己的时间。”
俞相无倚在窗边,松了半边腿的力,看纸笺被火苗吞噬。听了宗政间的话,她下意识地笑了一下,并不回应。
他们认识也有十年了,但却不能称彼此为朋友。
就像俞相无拿钱办事,杀了人就跑,从来不会去处理什么后续;而宗政间借她做挡箭牌,能怎么大肆宣扬“鬼面罗刹”的凶名就怎么宣扬。
俞相无道行不如宗政间,可除却被坑出来的东西,其余的半点不曾自己倾诉过。宗政间自然更是八风不动、滴水不漏。
对彼此的了解猜测,全基于“十年”这个不甚容易积攒的时间,而非什么虚伪的信任。
俞相无敏锐地从宗政间的话里品出了点什么,觉得对方可能因为“十年”和“最后一单”,想破天荒地讲些从前二人从不会讲的。
她有些本能的排斥,因此不想接这个话头。
但“大忽悠”今天莫名耐心,继续道:“‘一样米养百样人’,但哪有一样的米?又说……”
俞相无推开窗,外头送了些寒风进来。
她打断宗政间的话,“方才便有个自称‘柔弱’的小白脸想对我说道理,他没说成,你又来,合着我今夜就逃不过这一出了——”
“还有,米就是米,只要能吃进肚子里没事的,那都一样,不一样的就该闹肚子。”
宗政间苍白的指尖搭在狐裘上,顺手拢了拢。
他被打断也不恼,接着俞相无的话下去,“但人不能只吃米长大,除了吃米,还要爹生娘养先生教。最要紧的,还有世道。”
俞相无望着外面,一直没回头。
但宗政间知道她在听。
“世道一样,人的本性就会一样;所有人都会想着,要有足够命长的钱财。爹娘先生不一样,人的做法就会不一样;别人想命长钱多,而你,想命短钱少。”
俞相无低头看了一眼只余纸灰的香炉,风不大不小,已经将灰吹出了一些。
手炉凉了,宗政间便重新烧起茶炉,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暖手。
“有的事大可以迂回解决,何必不给自己留退路呢?”
俞相无盖上香炉,“你这算是给我忠告?我如今手上的钱值不了这么好的东西。”
“——不要钱。”
“我再送你一句。相无,等你到我这个时候,就会知道,报仇其实没那么重要,恨更像是浮在心头的尘灰,耐着性子吹一吹就没了,犯不着搭上自己。”
俞相无没想过宗政间也会说这种话。
她不反驳对方没比自己大多少的事,只沉默了会儿,顺着宗政间说。
“那你回头看我这个时候,也会知道,没什么比报仇更重要。恨也还扎在心里、生着根,还没到长成、繁茂、枯萎又化灰的时候。”
宗政间听了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微动。他指尖沾上了点水,在杯口打转了几圈,发出了些摩擦声。
而俞相无借着夜里的风吹凉了半个身体,她关上窗,也道:“或者你说的对,等再过几年,我该做的事做完了、在乎的人死光了,报仇可能真的没那么重要了——看我能不能活到那时候了。”
她手里抓着装了六十金的荷包,头也没回。
“保重。”
宗政间仍坐着,也回了她一句“保重”。
俞相无走后,方才那个随从叩门进来。
炉子里的水正沸,宗政间揉着自己泛僵的指尖,等那随从为他重新换好手炉,披着狐裘慢腾腾地挪到窗边。
那随从便小心地开了半扇窗。
此处在戮云城南。
非富即贵的住北边,流浪汉乞丐在城东扎堆。极端之景不见,因此更显鱼龙混杂。
每日巡逻的官兵装模作样地在这片绕一圈,佩着刀就明目张胆往“谢池春”对门的赌场里钻。外头三教九流拉帮结派,斗得昏天黑地都不能把官老爷招呼出来。
宗政间静静地看着底下,刚想开口,凉风入喉就咳个不停,只好安分地掩上窗。
“张百万名下的地方都去搜过了吗?”
那随从名唤私兆。
“回公子话,都搜过了。这是属下命人写的单子。”
宗政间接过看了一眼,“你安排安排,派人送回去吧。”
他站起身,拢了拢身上的狐裘。
“明日随我再去州府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