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窗透下的月色略过西告子,堪堪停在他再不能动的脚边,爬满了俞相无微弯的脊背。
她半死不活地靠在宋铅肩上,自觉早过了的痛劲要命似的在她四肢百骸作乱。
宋铅要把她抱起来,她却不肯,拽着花角的衣裳要花角背她。
花角把几具尸首上的短箭捡回自己的箭筒,闻言解下系在自己手臂上的袖珍弓.弩,连着箭筒一并递给站在一边的人,背着俞相无蹲下。
他半张脸上都是凝干的血,眼下的紧张和疲惫尚没消弭,眼神却透着轻松的笑意,“真是祖宗,要是把你摔了,六哥肯定得训我。”
宋铅淡淡睨他一眼,左手稳稳摁住俞相无的后颈,另只手托住她的伤臂,把她小心扶上花角的背。
他们没打算收拾这儿的残局,各自拾了还可以一用的兵器,便散入月色下,从不同的路潜回小院。
花角因带着俞相无,干脆背着人慢悠悠晃上了大道。
他的背不算宽,凸起的蝴蝶骨硌得俞相无不怎么舒服。
俞相无本单手揽着他的脖子,突然撤开了手,整个人骑在他背上还微微朝后仰。
花角让她的动作吓得一停,两手又要托着她,背便弯得更下了,就怕她跌下去,“消停会,真想在地上打滚吗!”
他右肩前垂着身后人软绵无力的右手,肌肤上都泛着深紫色的瘀痕,五指还在时不时不受控制地抽动着。他不自觉轻轻耸起右肩。
“同你说了少逞强,次次都不肯让我们露面。”
俞相无单手不利索,在怀里掏了半天:“我应付得来,这伤疼不了多久。那些人做了亏心事,几十年睡着做梦都在点你们的人头;我不一样,我早‘死’在旧都了。”
花角步子踏得又慢又稳,他的眼神与月光在前方的道路上交织着,“我们迟早能回去的,也迟早让这些人在地府等着见我们。”
他惯常是吊儿郎当的样子,平日带着易容伪装去和外头的人打交道,也都是好说话的,被人占了便宜也从不去讨。叫人见他就有“此人的骨气和眼睛一样软”的错觉。
像此时这样释放出野蛮的、决然向前的锐气,只有他摸箭时会有。
这条道上月色坦荡,却很冷清。
花角背着俞相无进了条几乎见不到什么光的小巷,一点点朝前走,有丝竹管弦、欢笑声飘来。
俞相无还没反应花角把她拐去了哪里,终于把流云簪从兜里掏出来,没多做什么讲究,直接插进了花角的发间。
花角绑着高马尾,让她一折腾觉得自己头皮都紧巴起来。
偏俞相无还叫了他一声:“九哥,这个给你。”
然后勒住他脖子,“你要不要自己拿下来看看?”
花角实在没话讲了,他撤开一只手,飞快在俞相无左手上拍了一下,“祖宗,你安生些,真要把我勒死了。”
这条小巷应是什么花楼的后门出口,前边寻欢作乐的声音不断。后门口掌了两盏灯笼,花角站在灯笼下对着墙边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影子。
俞相无趴在他背上,他着实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但他心里已有些猜测。
他没说出来。
只想起俞相无六岁的时候,他抱着俞相无一路跑,跑出星凉都、跑过大片的荒林。
花角那时候刚目睹父母亲人身亡,被俞锋平接到星凉都,好不容易过了段安稳日子,这场突如其来却早有预兆的变故一下又把他的仓惶和恐惧砸了出来。
他经历过这样的时候,于是紧紧把俞相无的脸贴在自己胸前,想让怀里的小姑娘能尽情哭,但她那时脸上带着止不住血的伤口,血把他襟前的衣裳都浸湿了。
那段日子太苦了,苦到磨平了他们所有的过去。
俞相无已甚少像今夜这样,幼稚又笨拙地冲他献宝。
而他也一样,没有露出那种相依为命的默契直接收下,反摆出一副不在乎的模样,“我进去再看看。”
俞相无这才打量起四下的环境,她微直起腰,花角背着她在这后门三长两短地叩起来,过了片刻,门后有小跑的声音传来。
门低低响了一声,一个人透过门缝在昏暗的灯下看了两眼,才放心敞开门,“进来吧。”
俞相无见这两人轻车熟路的模样,想必不是第一回这样接头。突然想起前几日另外几个人调侃花角的话来,才知道花角把她带到常来的花楼了。
开门的是个约摸七八岁的男孩,他边给俞相无他们带路,边回头念叨:“你怎么还带了个别的人来?”
他说着还回头瞪了花角一眼,眼里全是“你这个负心汉”,走路都剁起脚来,还殃及池鱼地冲俞相无恶狠狠撇了下嘴。
花角讨好地冲他笑了一声,眼角勾起动人的风流来,压低声音道,“我来见小酥姑娘一眼,马上就要走。”
男孩看他这一副风流浪荡的样子,更气不打一处来,却又像是得了什么人的吩咐,无可奈何地跑走,“你在这儿等着!”
花角朝他扬了扬手,然后把俞相无背到后院一辆废弃的板车上放下。
他道:“你一会儿在这等我。”
然后捉过车板上堆积的干草往俞相无身上盖,俞相无单手制止着,快让扑腾起来的灰呛死了。
她刚想说点什么,那男孩已经又跑回来了:“我阿姐在上面等你,你快着点,前厅又有客人点了她的名!”
花角这便要上去,想了想,又转向那男孩指着俞相无:“我顺手从外边捡来的,你帮我看着点。”
话落,携着风就跑了。
这男孩虽看上去不太待见花角,却真听他的话,走到俞相无面前蹲着。
他和俞相无大眼瞪小眼,俞相无惯常在外人面前绷着脸,她垂着眼皮,唇角下弯,再有脸上那道疤加持,看上去便是很不好惹的模样。
那小孩默默往后挪了几步,对俞相无的态度不像方才那么不客气。
他嘀咕了一声:“我还以为你是他别的姘头呢。”
看这小孩应该是在花楼长大,想必很多事都耳濡目染,“姘头”两个字说得也格外顺嘴。俞相无从他这态度里听出点不一样的意思,没忍住问:“他有很多个姘头吗?”
男孩纳闷瞥她一眼:“你是他妹妹,不知道他有几个姘头相好吗?”
俞相无单手把自己腿上的干草全扒拉开。
“我……你怎么看出来我是他妹妹的?”
她每回撞见花角满身脂粉气,哪里知道是不是一个姑娘的香粉,只好岔开话头。
男孩蹲着把俞相无扔下的干草拨到一边。
“因为我阿姐也说我是她从外边捡来的。”
他支着膝盖得意道,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还是瞪了俞相无一眼。
“你这兄长,不是好人!”
“日日到我阿姐房中,分文不给,有的时候还骗吃骗喝!”
俞相无难得露出尴尬的神态,心里还暗暗琢磨花角是怎么个骗法,若真的骗了好几个姑娘,得多久才能还上这笔钱。
她顶着人家弟弟的眼神,少有地煎熬起来。
上去的花角也不好受,刚打开房门便被扑出来的板凳砸中了。
小酥姑娘披着衣裳,在榻上摇团扇。
“我当是谁,不是我那冤家吗?”
这屋子里满是**的气味,花角走到窗台,先将窗扇打开了。
小酥姑娘见他这动作,愤愤摔下团扇。
“既嫌这屋子脏,趁早滚出去罢了!”
花角走过去,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到窗台下的梳妆镜前,给她递了杯茶。
从这里望下去正好能瞧见俞相无和那个男孩。
花角还要带着她去治伤,不能多留,便直接道:“我要走了,今夜是最后一回来这里。”
小酥姑娘隔着铜镜看他,见他被模糊的铜镜晕开了平日里温柔多情的眉眼,看见自己外衣下满身斑驳的痕迹,难堪地撇开脸,抹了一把泪。
花角好笑地看她:“你哭什么?我一个大男人成日吃你的喝你的,养了一身吃软饭的骨头,你不给我两巴掌,反自己哭起来了?”
对方听了他的话,还是漏出笑声。便扬起柳眉,对花角抬着下巴:“对,我太看不起你了,靠女人养的软货!”
“这些日子就当姑娘花钱睡了你,你要走便走吧。”
花角握住她的手,对着铜镜拿下俞相无插在自己发间的流云簪。
他另只手食指的指腹轻轻蹭着簪尾的刻字,上面是“知角”二字,是父亲下给母亲的聘礼,也是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星凉都破时,这簪子被他慌忙中遗落。俞相无看见了自己跑回去找,等他和宋铅把俞相无从尸堆里挖出来的时候,她脸上就带了道骇人的伤,手里还紧紧攥着这枚流云簪。
但他们那时一直在逃亡,没过多久,这簪子便又遗落了。
花角低头看着流云簪,眼里全是将坠未坠的光。
他没再犹豫,将流云簪塞进小酥姑娘的手里,然后轻轻握住。
“这个你收好。”
花角静静看着她:“我要办一些事,不确定什么时候能回来。以后,不用每日叫小净在下面等我了。”
小酥姑娘抖着唇看他,花角说了这句,就作势要站起来了。
她急得拽住他:“就这样、你就这样走了?连块饼都不给我画吗?”
她一边说,一边泪止不住流。
“冤家,你真是个冤家!你当初就该让我和小净死在那艘船上!”
花角拢好她的衣裳笑道:“这怎么成?”
他掰着小酥的肩膀,冲她指了指坐在下面板车上的俞相无。
“看见那个姑娘了吗?若我没法再来,到时候她就会来找你。”
小酥姑娘回头,慌张地捉住他的手,听见花角继续道:“便让她和你说,我去了更好的地方,给其他姑娘赎身了,只拿些零头银子来打发你。”
说到这,他还晃出一个惹眼的笑,“然后你再痛痛快快地骂我几天几夜,很快便能把我忘记的。”
这会她笑不出来:“你别、你……”
她讲不出话,只能抱着花角的肩膀呜呜地哭起来。
下面的小净没看出俞相无的坐立难安,愤愤了一会儿,又低沉下来:“不过,他救过我和阿姐的命,虽然一直没为我阿姐赎身……”
他仰着头,眼底泛着泪:“本来有一回都凑够给阿姐赎身的银子了,楼里的妈妈却说我也是她花了钱的,不兴买一送一的便宜事。她看准阿姐舍不下我,把我的价叫得比阿姐还高,阿姐便不肯走了。”
俞相无看他抹了把泪:“他要是能直接把阿姐带走就好了。”
小孩又是眼泪又是鼻涕,弄得满脸邋遢,哭完又有些不好意思,忙去打井水要洗脸。
他力气小,只打不到半桶的水就抱着水桶晃,一只手越过他的脑袋帮他扶住了。
花角帮他把桶拎到地上,摸了一把他的脑袋。
“我走了,照顾好你阿姐。”
小净抱着水桶:“那你什么时候过来?”
花角冲二楼一扇刚关上的小窗望了一眼,“说不准,若遇上更好看的姑娘,我就不回来了。”
男孩急得鼻涕泡又冒了出来:“你不是说我阿姐最好看的吗?”
花角又笑起来,那种“浪子多情”的温柔晃荡出来。
他只道:“我走了。”
俞相无被他背起离开这里,那男孩还在小声又难过的哭叫着。
但后门还是慢吞吞关上了。
俞相无注意到他头上的流云簪已经摘下来了,她搂着花角的脖子,听见对方不那么平稳的呼吸,像是纷乱的心绪在狭窄的小巷里窜动,始终找不到出路。
他们谁也没说话。
没到真正走出过去的那一天,谁也不能随意开口许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