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天暗得早,秋径身后的院子飘起淡淡的炊烟。
俞相无闻到了顺着风来的茶香,嗅起来比平常药铺里煮的茶要苦一些。
秋径话语轻松,似随口客套,但没半点敷衍,眸里流转着认真的光。
俞相无轻轻挑了下眉,没有接秋径的话,却沉默着将“丑玉”慢慢扣在腰间,然后一圈圈缠住。
这才终于有功夫去理会脖颈上的伤,方才用流云簪刺破的地方像是破了个窟窿,血落下顺着凌乱的衣领砸在地上。
她用手蹭了一把,血糊满整个手背,干脆直接伸手捂住。
随后又瞧了秋径一眼,此刻周身的戒备已消弭大半,不再一步一转眼,利落地走了。
秋径没有跟上去,他回院子里搬了张简陋的板凳出来,懒散地往上一坐,支着条腿在凳上,两只手捉着扫把胡乱舞动着。
这院子的主人姓王,是个上了年纪的阿婆。
几年前秋径初入江湖,被人骗光了身上的钱,捂着脸在戮云城混百家饭吃时,就是王婆收留了他一段时日。
王婆拄着拐,招呼秋径进去喝茶。
秋径把团在腰间的衣衫下摆解开,神态自然地冲她道:“那茶刚烧开又苦又烫,阿婆帮我掺点水,我一会儿再进去喝。”
老人家皱着眉开始唠叨他,被他三言两语哄了进去。
天暗下来,街头有道黑影带着铁环响动的声音来。
秋径站起身散漫地伸了个腰,带上了小院的门。一脚踩在凳子边,将整个凳子踩得翘起,拎起同扫把一齐架在了门前。
燕知春抱着刀,鼻尖有血腥气萦绕不散。
刚才他在这片找人,遇上“鸳鸯”,对方便给他指了这条路。
他见前头有人,立刻上前:“你看见一个人没有?她……”
秋径直截了当:“你要找俞相无?”
“是。”
燕知春明白找对了路,便朝周遭张望几眼,“她往哪去了?”
秋径当然认得眼前的人。
盘回刀刚打出名声时,就把“南琴北剑”六家高手挑了个遍。他到秋门时,秋径同他打过交道,知道对此人讲些机锋话术都是浪费口舌。
便道:“这我不能说。燕大侠是要与她比试?同身上有伤的人比,未免胜之不武了。”
燕知春拧眉,手里的盘回刀都不耐烦地响了几声。
“我自不是趁人之危的鼠辈,比试不行,我要梧桐玉。”
秋径仍没忍住,应付场面的假笑又露了出来,肚子里成篇成篇的话往外冒。
“燕大侠既知此时同人比试是趁人之危,那抢梧桐玉不也是一个道理吗?您是人中豪杰,一手盘回刀多少人想讨教,说不准鬼面罗刹亦是如此,怕等不了伤好全,便会找上门的。”
燕知春觉得秋径这话不对劲,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他不欲作口舌的纠缠,问不出来便打算随意挑一条路去。
没走两步,对方又缠了上次。
这次一句话不说,只挂着笑,静静伸手拦他。
燕知春捏紧刀,朝秋径身后的小院看。
“你把她藏起来了?”
秋径诚实道:“非也,若我真的把她藏起来,此刻该巴不得燕大侠走才对。”
燕知春觉得有理,明白对方只是想单纯地拦住他,拖延时间。于是半点不犹豫,一转刀柄,拔刀就冲秋径的门面直去。
磅礴笨重的刀风劈头而来,燕知春又距他两臂之远,秋径脚步一旋,手扶在腰间,转了个身,平常藏在腰间的软剑便亮了相。
这软剑本弯着头抵上刀尖,未被压回几寸,就有另一股强悍的内力自剑柄端来,同刀劲势均力敌地抗衡。
燕知春一侧刀背,沿着剑身下滑,在离剑柄两寸处被缘剑身而上的内力牢牢压住。他想转过刀,在翻转的刀光里,瞥见软剑剑身的“秋香”二字。
在他还未想起在何处见过时,对方竟已一只手大胆地攀上了盘回刀的刀身。
秋径聚起内息,丝毫不在意自己的手被刀锋刮出的伤。
寒如雪的内息附上刀,在刀面结出一层白霜,他轻轻松松地撤开“秋香”,手腕一翻,在盘回刀上拍了一掌,将燕知春打退几步。
燕知春一惊,忙去看盘回刀,上头的霜却已大半化作水珠。
他看着年龄不算大的青年,认出这是秋门的“断雪指”,练内息做寒霜,能徒手凝冰折剑。
“你是秋家几公子?”
燕知春有些不确定地问,他上次去秋门,同好几个人都交过手。几年过去,各人的武艺自有精进,且他方才出手意在喝退,并未出尽全力,因而不能以此来断定对方究竟是谁。
秋径心说,我是秋家表公子,此前只与你在嘴上交过手。
他咳了一声:“在下家中行二,多有得罪,燕大侠勿怪。”
燕知春有疑惑从脑中一闪而过,他依稀记得秋二公子话不这么多,却想不起“秋香”是谁的剑。
但他没有再想:“你比几年前进步许多,我们再比一场。”
秋径一收软剑,扯下有些松散的发绳把大半碍事的头发全绑起来,复又抽出剑,对燕知春回了一礼,“那便谢燕大侠指教了。”
-
连翘阁,两个时辰前。
自张百万死后,州府和各路的妖魔鬼怪把他名下的东西搜刮一空,此处也被变卖给戮云城里一个寻常的富商。
那富商尚没有动手修整这里,“耗子”连着好几日带人来此。城里各门派和州府的对峙不管,梧桐玉不追,只吩咐手下找本书,也不说是什么样的书。
“耗子”沉着脸坐在椅子上,眼底漫着少有的惊慌和心虚。
当日琳琅行里,将“白蛇”一刀钉死的刀影,如鬼魅般飘进他的脑子里,至今日仍没有挥退。
但是会用那把刀的人已经死了十五年了。
十五年里,他没再见过谁用这一刀。张百万偷了手记,画虎类犬地学着,却连提起他嗤笑的兴趣也没有,更不能让他害怕。
“耗子”深吸了几口气,宽慰自己或许是手记被其他人捡了去,或许是江湖上又出了路数相似的功夫。
他正想着,底下人传来一阵骚动。
有个手下从楼下跑来。
“老大,是俞相无!她带着梧桐玉,外头人都在追她。”
他们不清楚西告子要找的东西是什么,几日下来半点收获没有。此刻其他人为梧桐玉热热闹闹地斗起来,自然也会心动。便都纷纷提议也要去。
这个念头只在“耗子”心里绕了一圈便被压下了。
城里纷乱迭起,加上俞相无的针对,他折了不少人,已没什么底气去和这些人争梧桐玉了。
而那片刀影更是搅得他寝食难安,连此行的目的都可以暂时往后放一放。
他要先弄清楚,这把横出的刀,到底是不是“梦寒刀”。
“耗子”让手下人吵得头疼,厉声叫停,要他们接着找。
他负手走到窗前透了口气,朝下看时,发觉这一带的人全都追梧桐玉去了,普通百姓皆紧闭门户。
想到梧桐玉,“耗子”又是不甘心又是心虚。
此时,楼上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
“耗子”头疼得双手捉紧窗棂,却想是手下们找见了什么东西,便强忍着,回头几步要往楼上去。
天已暗了下来,耗子们做贼心虚没有点灯。西告子看不见台阶上是什么状况,低头仍有几分隐隐绰绰的白亮。他看见像是水渍的痕迹染满了阶梯。
他没多想,正向上走,头顶有阵微微的风临近。
“耗子”下意识退后。
在昏暗的连翘阁里,有声闷响落下。
“耗子”盯着那物件看了半晌,才发现是颗人头。
他霎时瞪大眼,心脏骤停,几要吓得魂飞魄散,头疼的那股劲都甩出九霄云外去了。
“耗子”连退几步,台阶上有人吹亮了火折子。
他抬头看去,看见了几个蒙着脸的人。
中间一人眉宇写满凛冽,眼中杀意像是月照下铺满白霜的刀背。
是当日他在琳琅行里费力想要记住的上半张脸。
“耗子”当即想逃。
窗子就在身后,他顾不上其余不知死活的手下人,想要跳窗脱走。
身边仅余两人簇着他,一转身,却发现窗边已有人在等着了。
对方半个身子仰在窗外,一条腿勾着窗沿,举起来的那只手臂上装着个精巧的□□,直直对着他的脑袋。
西告子冷汗流了满身,居然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逃。
恍惚间,他听见七响自己人用于联络的哨声。但他的人不剩多少,也全都在连翘阁,这哨声吹得还有什么用?
熟悉的七响过后,哨声还在继续。
“耗子”这才反应过来,吹哨子的不是自己人。
蒙面的人围着他们,却没再继续动手了。
楼下连翘阁的正大门沉重地响了一声,清晰的脚步一下一下朝这一楼来。
西告子被迫等着这声音的主人越来越近,心里的惧意升到了极点,他太害怕看见不该看的人。
阁上的天窗透了一道恰到好处的光来,照在来人身上。
来人半弯着肩,一只手软趴趴地吊着,另一只手捂着脖颈,有大半衣领都被鲜血染红,腰间仍然是那条九节鞭。
西告子看见这人惨白的脸色,下垂的眼睑,还有脸上那道长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