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模样很认真,一双杏子眼微垂,细眉拧着,好似马上要英勇就义。
“她行不行啊?”
“唉,人族气运果然低迷,连凌华仙尊都只能收这样的人作弟子!”
“若我是她,今夜便辞别山门回家嫁人了,何必在此浪费时间?”
周遭响起一些不和谐的嗓音,崔善善面色却仍旧郑重,并没有因为这些人的冷言冷语而感到难过。
时间过去了一刻,周遭又静了起来,大家都在屏息凝神,等待最后的结果。
蔺玉池怔然望着,直至她从袋子里掏出半块月牙似的……
石头?
月牙石表面裂纹斑驳,裂纹有些像人骨,上方缺了一角,透出内里浑浊的杂质。
可是在那一堆发暗的玉石之中,只它躺在崔善善手上,散发出莹白的微光,映亮她的眼底。
“师兄,我找到了!”她目光融融,惊喜地捧着那块小石头说。
蔺玉池与她对视一瞬,转而抬眼问诸葛明:“这是何处的玉?”
崔善善也跟着抬头望向诸葛明,眼底蕴着疑惑。
她在花楼里见过很多达官贵人腰间佩戴的玉,一些通体白润,一些碧如琉璃,时间久了,她也能辨认出哪些是好玉,哪些是坏玉,而这块玉摸上去有些沙质的粗粝,好像一块骨头。
“瞧着不太像玉。”她小声附和了一句。
诸葛明捏着那块玉,左看右看,拍了拍崔善善的肩:“小师妹,莫看它样子唬人,它也是古玉的一种,叫鸡骨白玉,上面的纹路便是经由地火常年烧灼促使表面皲裂而生。”
说罢,他又皱皱眉,小声嘀咕一句:“可我怎么不记得器宗送过来的玉石里有一批鸡骨白?”
“算了,总归是寻到合适的玉,师兄这便为你打一副玉牌。”
诸葛明站在崔善善面前,才伸出手掌,崔善善便下意识偏了偏头。
他挑挑眉,不着痕迹地看一眼蔺玉池,最后软着语气对崔善善说:“只是要用你的一丝神魂引入玉牌,莫害怕。”
崔善善被花楼里的人打骂习惯了,知道自己方才模样很糗,红着脸点点头,神色紧张的悄悄捏住少年的手袖。
这回,蔺玉池没有抵触她伸过来的手。
过了会儿,玉牌已经串好了绳,被崔善善系在腰间。
崔善善摸着那块玉,心中头一次滋生出小小的成就感。
她抚抚心口,松了口气。
虽然这玉不是很好看,但师尊好歹不会今夜就把她赶走她了。
蔺玉池又带着崔善善来到最北边的侧殿,那侧殿上方里挂着无数个牌子。
“这里是仙盟弟子接任务的地方,上方的玉牌写了各种任务,做完任务可以获得相应的报酬。”
“棕色木牌是玄焏级任务,红色木牌是元焏级任务,白色木牌是天焏级任务,黑色的是随机任务,需要用灵钱来换,开出的任务等级不定,奖励不定,若开出好的任务,弟子之间也可以相互交换。”
“那灰色的牌子呢?”
“一些跑腿的杂活,称不上任务。”
见崔善善神色有些懵懂,蔺玉池随手拿过一个灰色的玉牌,上面的内容是‘替我做一道点心。’
他说:“这个你就可以做。”
崔善善皱眉辨认着上面的字,好半晌,她疑惑挠挠头,正要开口,蔺玉池便已看破。
“你不认字?”他皱眉问她。
崔善善一愣,很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弯出一个笑:“我只是个下九流的舞妓,若是上学堂,学堂的学生会把我赶出去的。”
她的语气轻快,似乎并不在意,又好似什么都明白。
蔺玉池感觉自己的心被一双无心的手攥了攥,有些发紧。
这也是她笼络人心的手段吗?
想起她方才长袖善舞的模样,少年面色霎时变得有些难看。
“你倒有些自知之明。”他心中酸溜溜的,不冷不热地开口说了一句。
崔善善听罢,微别过脸,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撇了撇嘴,心中有些不满他的奚落。
这人方才在面对外人时好声好气的,偏对她如此苛刻,崔善善默默在心中记下一笔。
领仙螺同领玉牌的步骤差不多,只是仙螺可以随意挑选,挑选一个自己喜欢的便好。
蔺玉池教她用了两下,那仙螺十分神奇,不仅可以查看昆吾山发生的事件,亦能看见盟内的日常活动,不识字的崔善善左耳进右耳出,只听见了个可与人通讯,眼底泛起几分新奇。
少年垂眼看她:“日后若是有事,你可试着用仙螺里的传音匣与我对话,莫要时常过来烦我。”
崔善善一怔,他又解释道:“而且我很忙,有时不在太祝门,就算你过来,扒着门哭上一整日也无人理你。”
二人回到太祝门时已是夜深,蔺玉池带她回到她自己的住处后,崔善善便停在门口,不愿进去了。
蔺玉池拂袖甩了个除尘咒,还贴心地将里头的油灯也给她燃上了,而崔善善的面色仍惴惴不安,似乎有话要说。
他深深呼吸几遭,开口道:“你还有什么顾虑?”
崔善善拉住他,默默伸出食指往上空指了指,细声嗫嚅道:“师兄,今夜是、是满月,你忘记了么?”
蔺玉池默然地瞧了她一会儿,似乎在考虑着某些事情。
好半晌,他忽然朝她走近,将手轻搭在她的肩上,下一刻,崔善善便被他带入屋内浴池。
“自己洗,洗完出来等我。”
说罢,他好似想起什么似的,又强调道:“手多洗两遍。”
少年抛下话音,独自走出浴间,坐在书案前,默听着隔断内响起断续拂水的声响。
约莫世上只有他一人知道。
无论崔善善要为他的通天途付出多少心血,无论师尊要在他身上花费多少力气,浪费多少资源,都于事无补。
他最后一道仙脉永远不可能打通。
他不是人,根本不会成仙。
他生父是魔君,生母是条妖蛟,他是魔与妖生出来的混种。他将自己的血脉淬炼干净,来到昆吾山下拜师求道,全然不是为了那劳什子飞升。
他只是要向生父证明自己的实力以便日后继位,在此基础上添一把火,亲眼见证这些愚蠢的凡人覆灭。
况且,他也并不可能真让崔善善当他的炉鼎,因为凡人使用炉鼎修炼首先要结契。
这些凡人究其一生可以结无数次契,对于他们来说,结契只是为了更好地修炼。
而对他来说,结契却是一生之事。
他体内流着蛟血,蛟一辈子只能有一个伴侣。
崔善善跟那些凡人没什么不同,又蠢又笨、贪生怕死、趋炎附势,他怎么可能跟她结契?
虽然不可能跟他结契,但她今日当着他的面去给别的弟子擦汗亦实在可恨。
那般……那般毫无戒心,日后说不定还会被那些人唆使,暴露他的大计。
少年阴暗地想,今夜就该让她吃些苦头,让她对外人有些戒心。
蔺玉池眸底沉沉,心中又思索出一百种折磨人的法子,可半晌之后,案上油灯都快燃尽了,崔善善怎还未从浴间出来?他简直要怀疑崔善善是不是从后门跑出去了。
蔺玉池直觉不对,瞬间蹙起眉,侧耳一听,周遭寂静无声,半点水花的声音都没有。
他当即闪身进入浴间。
举目望去,空无一人,崔善善不见了。
蔺玉池放出神识探索,发现她并没走,只是气息变得很弱。
正当他想不通之时,沉寂的池底冒出两颗小泡泡,蔺玉池发现自己要找的人已经沉到水底了。
蔺玉池:“……”
他伸手入池中一捞,将半晕的崔善善从池水中捞出来。
她被温热的池水蒸得整个脸都红透,面颊软软地偎在他肩头,猛然呼吸到空气,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开始断断续续地吐水,不到片刻,少年大半衣襟都湿了。
蔺玉池有些生气,亏她先前话说得那么诚恳好听,生怕师尊将她赶下山去,结果就这般不情愿做他的炉鼎,甚至想把自己溺死。
他心中更觉得崔善善可恨了,既然如此,他索性如了她的意,让她一了百了。
正当他想放手,将崔善善再度推入浴池时,耳边响起一道浸满湿意的声音。
“饿……”
蔺玉池一怔。
少女无力地勾着他的衣袖,嘴唇贴在他耳边,一边断续地呢喃,一边可怜巴巴地将方才饮入肺中的池水都呕出来:“师兄……我好饿……呕……”
崔善善只穿着薄薄的小衣,布料都湿透了,白腻的肌肤全数贴在他身上,绵软得像云。
热意逐渐烧上耳畔,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
蔺玉池闭了闭眼,吐息也变得有些发颤。
*
夜凉如水。
崔善善是被饭菜的味道香醒的。
她猛地起身,门外的少年一脚踢开木门,手上端着一碗阳春面,脸色很不好,说出来的话咬牙切齿的:“崔善善,你饿怎么不早说?”
“我、我……”少女坐在床上支支吾吾,窘迫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蔺玉池将面碗端到矮案上,又将矮案端到榻上,给她递了一双筷子。
崔善善呆愣地伸手接过筷子,紧紧盯着那碗素面,两眼放光。
“这是师兄做的?”
“再问就出去。”蔺玉池面无表情地睨着她。
崔善善一脸捡到宝藏似的望着他,而后全然不顾形象地大口大口吞吃着面条,一边吃,一边流眼泪。
吃着吃着,她忽然又噙着眼泪,委屈地抬头:“师兄,面条好吃……呜呜……好好吃。”
看她这架势,也不知饿了多久。
蔺玉池有些无语:“你吃慢些,无人跟你抢。”
“师兄吃了吗?”
“我近来辟谷。”
蔺玉池见她吃得那般香,忽然想起来先前崔善善濒死还护着怀中那块肉,又问:“那日你弄过来的肉,为何不自己先吃?”
崔善善支支吾吾,似乎并不想回答。
“自己都要死了,还想着别人?”
蔺玉池觉得崔善善简直傻得令人发笑。
然而崔善善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问题,她只是平静地看着蔺玉池说:“我爹娘都死了,阿妹是我唯一的亲人,若她死了,这世间便没有人会挂念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