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静静遥望着东方升起的旭日。
有风吹过耳畔,拂起她鬓边碎发。
少女冷不丁打了个喷嚏,而后默默将披风裹紧。
坐在她对面的少年扬起一双清润的眸,略扫了一眼她自己穿的衣裳。
这身凡人衣物,确实过于俗庸,看上去懵懂且好拿捏。
想来那两人寻她麻烦,也存了些这样的心思。
为了不让崔善善日后再给自己找麻烦,蔺玉池便道:“师尊不常收徒,门派常年只有我一人,无有**的道袍,不过,昆吾山弟子大多需要上道学,道学入学后每个人都会有一套道学服。”
“如今是三月上旬,新弟子这两日便可入学,不过,道学服制作需要一定时间,我这里有一套旧的,你可以先穿。”
闻言,崔善善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嘴唇张了又合,面颊逐渐染上微粉。
蔺玉池沉默片刻,忽然明白了她在想什么,便清了清嗓子说:“道学服制式都一样,无有男女弟子差异。”
少女看他的眼里带了些微湿,杏眸中闪着三分感激,似能望进人心里去。
蔺玉池总觉得周遭氛围十分微妙,长睫掩落,正要起身,崔善善又拉住他,眼带迟疑地问他:“师兄,你有没有觉得我如今有哪里不一样?”
蔺玉池凝眸打量她。
片刻后,他摇摇头:“问这个做什么?”
少女眼里霎时染上三分惶惑,不过很快又被她压下,扬唇低声道了句:“没、没事,谢谢师兄。”
少年站起身,正要走入自己的居室,独留崔善善一个人坐在地上。
崔善善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又想起某些事,眼里略带踌躇。
在他推开门的那一刹那,她鼓起勇气发问:“师兄,我昨日在水里似乎又碰见了那条怪物,它真的……死了么?”
少年脚步一顿,转过头,霎时,那对阴沉沉的墨眼毫无波澜地盯着她,犹如一潭死水,冰冷得仿若毒蛇吐信。
“你想从我口中得到什么答案?”
语气低幽,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攀上她的脊背,崔善善心中微骇,冷汗直沁。
说出这番话,无疑是觉得他当时说的话有假。
直觉告诉她,这并不是她目前该知道的事,更不应该问。
一个人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眼见自己说错了话,崔善善忙站起身,将身上披着的披风叠好,走上前,还给他。
“对不起,师兄,我不该问这些,”少女眉目柔软,认错的语气也软软的,“我只记得那时用冰锥刺中了什么东西,如今想来,许是昆吾池里其他妖兽在作怪,没、没有要怀疑师兄的意思。”
她捧着那件披风,垂首站在少年面前,蔺玉池没说话,她也没说。
许久,少年才望见有三两点湿意轻轻落在那叠好的披风之上,一圈又一圈地洇开,如同无色的墨痕。
他微愣,而后听见她慢吞吞地、哽咽着说:“师兄是个很好的人,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好过。”
少女垂眸时,正好有日光照在她小巧的鼻尖上,那上面有一点淡褐色的小痣,在日光照耀下有些显眼。
她用手擦着滑落至唇边的泪,而后抬头对他扬起一个苦涩却真诚的笑。长睫闪烁,稚嫩的脸上还沾着泪痕。
没有出现令人厌恶的谄媚的虚情假意,只是单纯地对他笑,很好看。
从来没有人这样对他笑过。
不知不觉间,那几滴滚烫的眼泪似乎也洇入了他的心底,将一颗冷硬的心浸得失去原有的坚硬。
少年垂眸,手指微动,接过那残余着体温的披风,没有再开口,门一关,将崔善善留在屋外。
崔善善讪讪地望着那道紧闭的门,而后一个人慢吞吞地走回后山的居处。
胆战心惊了一天一夜,她原本想休息片刻,可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也无法入眠,索性翻出那块心骨,仔仔细细地瞧着。
她理应成功入道了,可蔺玉池却没有看出来。
为何呢?
她想要问问心骨里住的那位神仙,可她唤了许久,都没有将它唤出来。
崔善善心里更疑惑了。
该不会这心骨里住的是什么邪物,骗了她?
左思右想,她急得举起心骨,想将它摔碎。
下一刻,脑中便冒出了一道急急忙忙的声音。
【等等——小友莫摔!】
它似乎有点心虚。
【吾年纪大了,可不经摔,总爱忘事,先前忘了同汝说,吾先前被其他上神神力重伤,除了寿元,还需吞噬一定修为补魂,目前,汝体内的修为都被吾吸收了。】
崔善善倒吸一口冷气。
【待吾熬过这段时期,无论是寿元还是修为,定会加倍偿还于汝。】
【先前吾在神界掌管十二星,统领六界气运生灭流转,除了加倍偿还,吾还可额外为你引些非凡的机遇。】
【不过这也需要一些额外的代价,莫担心,吾不会逼迫汝,一切选择皆在汝。】
默默听完神仙的一番话,崔善善收了心骨,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受。
不过,神仙确实提醒了她,天底下没有什么是招手即来的,一切事情背后都有代价,要靠她自己去争取。
她的寿数延长到了百日,不过也仅是百日而已,达不到半年,百日之后,她依旧会死。
想要活着,她必须更努力地往上爬。
如今她已经往上走了许多步,虽然这过程很累,也十分危险,但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她就不会放弃。
家中还有人等着她,还有妹妹在等她回家。
崔善善咬咬牙,决定今日不再休息,收起心骨,开始打坐运气。
*
入夜,面色苍白的少年穿着一身单薄中衣,卧在榻上辗转反侧,而后兀然吐出一口鲜血。
榻上金疮药散了一地,少年呼吸发颤,略略抬眼,坐起身,胡乱摸到两瓶伤药,小心翼翼地剥开一个时辰前才涂满了伤药的绷带。
那绷带浸满了赤红的鲜血,与伤药混合在一处,饱溢着,黏黏腻腻地粘在肋下。
少年眼底覆满寒霜,这可恶的崔善善。
原本今日还想放过她,可只要他一闭眼,脑中便会浮起那张可恨的脸,对着他笑,笑得嘈杂,吵到他的眼。
月光透入纱帘,蔺玉池望着那方清冷的弯月,不知不觉,他竟已生生熬到两更。倘若不是他如今无法正常疗伤,好不容易得了空,寻觅到一方僻静之处,却又被那两个不知分寸的杂碎破坏,断不会脆弱成这般地步。
他垂眼,将手用力按在那可怖的血洞上,脓血便自顾流了出来,周遭毫无声息,只有擦药换药时瓷瓶发出的叮当声。
他痛得几乎麻木,心中却依然忍不住暗啐。
崔善善下手真是狠,先前那回也没打算伤她,却记仇成这样。
蔺玉池越想越觉得理亏,心中十分不是滋味,待处理好伤口,便打定主意,准备出门找崔善善的茬。
可他才走出屋外几步,须臾又折返屋内,提了一套青白相间的道学服。
片刻后,一袭白衣的少年悄然站在崔善善的居室外,放出神识观察屋内的状况。
屋内燃了灯,崔善善盘膝坐于榻前,双手放于膝上,似乎正在练习运气。
可蔺玉池心中了然,此人应是睡着了。
一阵晚风拂起窗纱,蔺玉池闪身进入屋内,拂灭油灯,毫无意外地伸手在她眉上一点,少女便无骨地软了身子。
他下意识伸手去接,崔善善便顺势靠在了他怀里,呼吸温热绵长,睡得香甜。
“……”蔺玉池垂眼瞧了半晌,而后默默唾弃她的防备心,屏着呼吸,将人安稳地放在枕间。
月色皎然,少年神色微暗,随即化作一条比盆还粗些的赤黑蛟龙,一点一点将人缠绕在身下。
不知为何,今日崔善善的感官似乎变得敏锐了些,眼睫颤动着想要睁开,蔺玉池眸底一沉,头枕在肩窝处,两颗细白的毒牙滑过皮肉,挤压搏动的青红颈脉。
尖牙瞬间穿透薄薄的皮肉,渗出细腻血珠,转瞬间又被信子舔舐得干净。
片刻之间,少女便跌入了一层层光怪陆离的梦境之中,意识逐渐变得混沌,她深陷其中,难以脱出。
迷迷糊糊之中,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缠着自己,浑身上下热得很,本能地伸手推了推,发现难以推动,又皱着眉头,细声用方言骂了它一句。
正在汲取元阴的蛟龙不满地抬头,顿时绞缠得更用力,不到片刻,她的皮肤便被它身上的黑鳞片压出了一道道印子。
似乎是发现骂不管用,少女又软下语气,开始哄人。
蔺玉池满意地垂头,埋首在她颈间深嗅着身上的气味。
他对人身上的气味十分敏感。
离开凡间一段时间之后,她衣襟上的那股淡淡的酒肉腥味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他所用的皂角清香,混合着她身上独特的皮肉香气,干净了许多,令人有些沉迷。
蔺玉池从一开始便知道,此人身上的元阴可以助他修炼生死咒。
生死咒是他用来控制实沈等十二神的主要手段。只要像如今这般汲取元阴,不仅不用与她结契,瞒过了师尊,还能修炼生死咒,更好地祸乱仙盟,他简直满意得不得了,就连对这些蝼蚁般的凡人的恨意都减淡了几分。
望着崔善善微微蹙起的细眉,他更是头一回觉得自己竟能仁善到这个地步。
只是一点元阴,崔善善那样怕死,不是想活得更久么,总得付出些代价。
蔺玉池想起崔善善今日真心实意展露出的那点儿笑,一颦一笑皆为他所牵动的模样,心底的**便愈发地膨胀,令他无法抑制地贪求更多。
半个时辰过后,他收了绞缠的力道,信子舔了舔少女的耳垂。
夜色深深,屋外声息尽消,只余下纱帐中时而窸窸窣窣。
一条巨大的黑蛟将少女圈在怀里,有少年伶仃地呢喃:“崔善善,对我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