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都娱乐会所里简直是一地鸡毛。偏偏这案子还搞了个满城风雨。金都门口蹲守着一批等着拿一手资料的媒体,谢霖的手机差点被各方势力轮爆,万不得已只能选择关机,长叹一口气,眉心都要拧到一起去了,瞥了应呈一眼,把手机塞进屁股兜里:“有事你来联系吧。”
“我看光是网宣那边发声明已经压不住了,”应呈用力一拍他肩膀,天都快塌下来了还是笑眯眯的模样,“怎么样,崽他妈,考不考虑上个电视?”
谢霖被恶心得打了个颤,一想起要对着一大堆摄影器械做解释的感觉更是头皮发麻,白了他一眼:“滚。我看你比我合适,要去你去。”
“你不怕明天市局的门槛被慕名而来的小姑娘踩断了?”
他被应大队长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厚颜无耻再次刷新了下限,无奈摇头:“要论不要脸,你天下无敌。”
“谬赞谬赞。”应呈嘿嘿一笑,笑着笑着又正经起来,“有什么初步的想法没有?”
“从上热搜到报案的这一个小时,肯定是郑远峰那老狐狸用来清理现场了,如果徐帆那边再没点收获,基本上端不了他,只能看看曹叔那里能不能检出毒品了。还有,现在基本能确定死者是死于注射毒品过量,不管是自杀意外还是他杀,最主要的都是那支针筒,只有找到凶器,才能突破这个案子。”
他哼了一声,指了指崭新的玻璃桌:“没戏。”
连桌子都能换新的,更何况是凶器?不管这个死者和郑远峰有没有关系,既然人死在他的场子里,他当然会把所有证据全清理干净,这个案子能不能破跟他又有什么关系?于他而言,最重要的不过是具体要关门几天。
谢霖点了点头,拿起老张刚赶出来的文件,姓名那一栏写着龙飞凤舞的“马晟”二字,排头匆匆填了“6.09受害者死亡案”,因为目前还没有直接证据能确认死者是他杀,因此没有乱写,只不过,在看到“6.09”那个日期的时候,目光还是闪烁了一下,然后下意识地把文件又给合上了。
“还有,关于死者。他没事跑来金都娱乐会所,本来就说不通。他是天马娱乐集团的太子爷,一天的花销能抵我一年的收入,本身城西就有好几家天马名下的产业,就算自己家的地方不去,他跟朋友一块玩,有的是高档场所,非要跑金都这种臭名远扬鱼龙混杂的地方来干吗?除非……金都有什么别的地方都没有的特殊东西吸引他,比如……毒品。”
“你怀疑他特意跑这来吸毒?”
“不确定,只能说现在有这种可能。”
应呈平时很少这样西装革履,扣紧了衬衣的第一颗纽扣,再打上领带,难免会有种呼吸不畅的感觉,时不时就要去扯一扯,突然问:“家属呢,家属什么情况?”
沾了“豪门”两个字,就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家宅内斗争夺遗产”的剧情。
“这事急了点,受害者关系还没排查清楚,根据现有的情况来看,只知道死者他爸是天马娱乐集团的现任董事长马康,去年检查出的癌症,丧偶没有再娶,已经做了很长时间的化疗了,死者上面还有个姐姐,马琼,拥有集团百分之三的股份,他爸万一去世,家族遗产不是他的就是他姐的,这事还是有点意思。不过,别的亲戚和他爸那边的合作伙伴还没来得及查,不好说。”
他点了点头,刚想说什么,手机突然一响,是去查监控的顾宇哲,刚一接起来,那边就急吼吼地骂了句娘:“妈的!老大!监控被删了!”
应呈反而笑了一声:“猜到了。其他的呢?”
“都还在,这狗日的就把203包厢里的给删了。”
“那你先拷贝回去,叫技术部兄弟先看看,再问问底下的员工,看看有没有目击者。”
顾宇哲刚把电话一挂,他又听老张那边此起彼伏,正对着电话扯着嗓子骂,声音之洪亮,一度让人担心破音。
“你们是干什么吃的!猪吗?这多大的事让你给耽误到现在?赶紧的,给我连人带东西送过来,快!”
“张叔,怎么回事?”
老张眉毛拧成了一团,满脸严肃,绷着嘴唇说:“凶器找到了。我叫人带过来,还有个目击者,一块在路上了。”
他下意识回头看了谢霖一眼,轻轻哼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心照不宣。
——这凶器和目击者出现的时间点也实在是太蹊跷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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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医那边只有一辆车,两个小伙子装好尸体,一直等曹铭把血挨个抽完了,这才一个抬头一个拎脚,一起往电梯方向去,刚走到电梯口,就见电梯“叮”一声响,扑出来一个姑娘,哭喊了一声“小晟”。
谢霖一见就猜到是死者的姐姐马琼,连忙三步并两步上去把人拦住了,招手让曹铭赶紧走。
马琼人小力气不小,在这种绝境之下更是蛮横,哭喊着“让我再看看他”,力道之大险些把谢霖扑倒,连忙喊了应呈过来一起,才堪堪把人拦住,马琼眼见着亲弟弟被装在裹尸袋里关在了电梯另一头,顿时无力瘫倒下来,声嘶力竭,一口一个“小晟”,喊得人心都要碎了。
老张的血压蹭蹭蹭就往上飙:“我说你们怎么回事!警戒线呢?警戒线拉哪去了?让死者家属闯进案发现场,你们是真能耐啊!”
几个小民警气喘吁吁追上来拦人,哪里还拦得住,兜头盖脸挨了骂,只能面面相觑低了头。
谢霖跟应呈一起把哭到接不上气的马琼扶进茶水间,给泡了茶,她也没接,只是哭,拽着他的手哭,谢霖见惯了这场面,叹了口气,没出声,示意让应呈先出去,自己把那杯茶放在她手边,沉默着陪。
应呈和谢霖搭档多年,各有所长。谢霖这人,容貌周正,举止礼貌,天生是那种扶了老奶奶人家都舍不得碰瓷,遇上神经病也能套出话来的人,而应呈这浑身自带“老子天下第一”的酷炫气场,老奶奶和神经病喜不喜欢他不一定,但那些大小流氓一定喜欢他。属于那种往人群堆里一放,把开关一开,方圆十里的小混混都会主动凑上来勾肩搭背喊兄弟的类型。
所以,安慰受害者家属这种事,他一向不跟谢霖抢。
当然,这本身也不是什么好活。
这会几个富二代还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血也抽了,看情况药效已经差不多了,于是又溜溜达达走过去,伸脚一踢:“嘿,小哥,醒醒。”
小哥一身名牌,正四仰八叉躺在台阶上,不停抿嘴吞口水,烦躁地抓自己的头发,目光迷离:“干嘛……走开,别烦我。”
他一提裤腿蹲下身来,露出一截黑袜包裹的纤细脚踝:“我问你,马晟!认识吗?”
那小哥像犯了多动症,两只手一会挠头一会摸颈,抖来动去一刻不停:“马晟……谁啊?我不认识!走开走开……”
睡他旁边的另一个小哥踹了他一脚,顺便翻了个身,闭着眼笑骂了一句:“猪头三,马爷!”
“哦,马爷啊。”
他自言自语般嘀咕了一句,双眼一眯居然又睡过去了,应呈只好拍拍他又拍拍他隔壁那位仁兄:“嘿,等会再睡,知不知道你们马爷昨天晚上跟谁一起玩?”
两位贵少爷显然不太配合,一摆手大发脾气:“你谁啊!烦死了!滚!”
“我是谁?我是你警察叔叔!你们马爷死了,快说,你们有没有看见什么?”
就算他们这会处于药后浑浑噩噩的状态,也不妨碍“警察叔叔”这四个字给这群从小熊到大且目前为止依然还没有脱离巨婴状态的纨绔子弟所带来的震撼,“啊”了一嗓子,嘀咕了一句“马爷死了?”
然后眼一眯,“哦”了一声又睡了过去。
“嘿醒醒,问你们话呢,睡什么睡!看见有人打架了吗,包厢里是怎么回事?有没有人跟你们马爷起冲突?快醒醒!”
然而几个人四仰八叉睡成一片,鼾声跟蛙鸣似的此起彼伏,不管他怎么喊,一个都醒不过来。
他只好叹了口气,这一屋子跟死者密切接触过的目击证人基本上是全废了,就算能记得什么,也不能成为有说服力的证人。于是只能站起身来招了招手:“张叔,劳驾,帮我叫几个人把这几个太子爷送市局去。”
老张如蒙大赦,这几个公子哥不是家里有矿就是家里有不止一座矿,搁他分局多扣一会他寿命就要多短一年,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头皮要发麻,立马就叫人过来连扶带抬,把人都给弄走了。
正说话间,那边的民警大哥已经领了一男一女和一个流浪汉过来了,见同事们七手八脚地忙着把人都弄去市局,嗓门嘹亮嚎了一嗓子“我来帮忙”,就堪堪赶在老张骂人以前脚底抹油,溜了。
应呈笑了一声:“叔,你瞧你给人吓的。”
“去!”老张白了他一眼,追上去帮忙了。得,这顿骂还是少不了。
他笑够了,懒懒散散耷拉着肩膀,就算披了一层像模像样的精英皮,也盖不住骨子里那不着二六的流氓气,上前把三个人都打量了一眼:“我是刑侦支队长应呈,也是这个案子的负责人,你们谁是目击者?”
仿佛惊雷一颤,流浪汉一抬头忍不住整个人都打了个颤,久远的记忆喧嚣尘上,让他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指甲深深嵌进了掌心。
他在苦海翻涌挣扎,好不容易挣出一条血路,现在一个浪头,竟然又把他重新卷进了漩涡中心!
陆薇薇连忙把用物证袋装好的那只针筒给递了过去,双眼放光:“队长好!我是今天刚来的实习生陆薇薇,这是秦一乐,我们看见市局没人,就直接来现场了。”
应呈看了他们两个人一眼,师承黄副的二指禅一点:“你等会啊。”
然后朝茶水间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谢霖”:“我们科有新实习生吗?我怎么不知道?”
秦一乐明显筛子似的抖了一下,然后和陆薇薇对视了一眼,过于发达的脑内小剧场再次开始循环“手里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的悲惨剧情。
完了,上岗即失业。
谢霖这边正要问话,冷不丁被应呈这一嗓子给叫了出来,气得磨牙:“麻烦应大队长也看一看我给你发的文件行不行?上星期我就发给你了,咱们科分了两个新实习生,你是不是又没看?”
这人除了案子以外的信息他一概接收不到,接收到了也不会在脑内停留哪怕一秒,他这个副支队长活像一个管家婆,事无巨细全落在他头上,连人事调动都得他一个人来。
这也就是他一向逆来顺受脾气好,但凡换个人来当这个副队长,应呈和这个副队长迟早死一个。
应呈连忙一把揽住他脖子,死皮不要脸:“下次一定看。来来来,你先来。”
说着硬把谢霖挟持到角落,暗示了一下新来的“实习生二人组”,小声问:“这两个人什么情况?人事一塞给我们塞了俩?”
“什么塞不塞的,那个陆薇薇可是我从叶青舟那抢来的,别看是个姑娘,人家是兰公大全校综合成绩前十,你没看见刚刚叶青舟差点找我拼命?”
他“嚯”了一声,怪不得刚刚叶青舟找他茬呢,没想到这看起来弱不禁风妩媚性感的小姑娘能入得了叶青舟的眼,一努嘴又问:“那那个叫秦一乐的呢?我看着……有点一言难尽的意思。”
之这模样,看起来实在不太像是刑侦的料。
“他本来是分鉴证的,结果徐帆说他们今年编制满了没缺,禁毒支队那边也不要,只能买一送一一块送我们这了,你就当个吉祥物呗,好歹是个过目不忘的小天才,人家是靠脑力的。”
应呈又看了秦一乐一眼,一言难尽:“我能不要吗?”
“你就当扶贫不行吗?等鉴证那边有缺再给他调鉴证就行了。”
“说得好听!万一出点什么事呢?拿什么跟人父母交代?”
他们刑侦的牺牲率居高不下,徐帆的腰伤就不说了,他自己起早贪黑破案抓人,外伤不论,光是头疼脑热胃抽筋就够喝一壶的,谢霖两次被捅,身体里的血都换了一遍了,还有命在纯属侥幸,就连顾宇哲,入职还没几年,就已经跟刀尖擦肩而过好几次了。
干他们这一行的,都是上辈子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这辈子下界拿命偿,光是刑警两个字,就是得背一辈子的责任。
他是不管事,可他会看人,陆薇薇能做这块料,她自己本人也乐意,再说了,来刑侦可不比比去禁毒支队安全得多?那秦一乐呢?
奶腥味都还没洗干净的小毛孩,何苦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讨生活?
谢霖噎了一嗓子,又看了秦一乐一眼,他正站在陆薇薇身后,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兴奋,四肢僵硬,实在不是能跟穷凶极恶的歹徒面对面的性格,要么他跟歹徒跑一个,要么他跟歹徒死一个,而且死的那个肯定不会是歹徒。
于是只好叹了口气:“有什么办法,编制摆在这,你要他,他就能留下,你不要,就得送回大学去,要不你稍微顾着点,熬到鉴证有缺了就给他调鉴证。”
应呈一皱眉:“行吧。”
这边商量完了,谢霖就长腿一迈,十分温和:“小陆跟小秦是吧?能发现这个重要线索,警觉性很高,如果真的是本案的凶器,你们就算是立了大功了。”
秦一乐听见没追究他“违规”乱跑的责任就顿时松了口气,而陆薇薇则连忙摇头:“没什么没什么,份内的份内的。”
谢霖只要一笑起来就颇有邻家大哥的风范:“嗯,既然都到了案发现场了,就开始工作吧,警服警号等会回了市局再去领,小陆跟我一起问一下受害者家属,小秦你跟应队。”
说完点头示意,带着陆薇薇就去茶水间里找马琼了。
而应呈接过那个证物袋,心里盘算着等会把这个颤颤巍巍的秦一乐打发下去找顾宇哲,一见这流浪汉还穿着春秋天的厚夹克,忍不住“嚯”了一声:“那你是目击者?这一身穿的,不热?”
他扯了扯袖子遮住双手,有些局促,简短说道:“全身家当。”
天大地大,无处为家,只有穿在身上带着走,才能保证不会丢。
应呈低头一看,注意到物证袋里的针筒盖着帽,还包着一张纸巾——杀完人不仅把帽盖回去,还裹了纸巾?
“你叫什么名字,动过这支针筒没?”
他摇了摇头:“没动过。”
“这针筒哪来的?”
“我在巷子里,有个女人跑过我身边的时候突然塞给我的。”
“给你的时候就盖着帽?还包着纸巾?”
他顿了顿,仿佛在思考,然后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纸巾是我包的。”
“也就是说,给你的时候,它是盖着帽的?”
他点头不语。
应呈察觉到他的紧张,忽然上前一步,绷紧了肩膀一眯眼,语气顿时骇人:“我们见过?”
他几乎整个人都颤了一下,果断摇头,依然不语。
应呈于是在脑海里把过去二十八年有限的记忆拎出来洗了一遍,也没找到有人符合他的特征,可就是觉得他身上有一种特别的熟悉感,只能又问了一遍:“真没见过?”
他再次摇头,十分局促地后退了一步,似乎有点害怕。
“你叫什么名字?”
他顿了一下,抬起头深深看了他一眼,说:“江还。归还的还。”
“江还……”应呈喃喃重复了一遍,忽然又笑了,意有所指,“江汉曾为客,相逢每醉还。是这个意思吧?”
江还一愣:“你知道?”
“怎么了,我不该知道?”
他连忙摇头,三分嫌弃的眼神被遮掩得恰到好处:“只是这首诗挺冷门,警官……看着不像是喜欢背古诗的。”
应呈觉得自己受到了十分的侮辱:“开玩笑,一首诗算什么,我也是上知天文地理,下知鸡毛蒜皮的学霸好不好?”
当年他可是以笔试加实战全部全校第一的成绩毕业的,比秦一乐和陆薇薇的合体版还要更加强悍——
虽然他录取的时候是全校倒数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