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墅的灯一直暗着,只有铁门旁,不知换了几次玻璃灯,夜里依旧亮着。明楼的朋友雇了钟点工定时打扫,尽管这么多年明楼一直没回来。
明诚回忆起那次分别。
抗战胜利后,他们去香港坐游轮,目的地巴黎。游轮出发前,明楼出去见了一个人,回来就和明诚说要处理一些文件,让他先去巴黎。他拉住明楼,问:“是不是重庆?”
他们摆脱汪精卫政府要员的身份是在几个月前,明楼遭到抗日分子的袭击,死了两个警卫员,明楼被匕首扎中肩膀,送进医院,当晚明楼所在的病房发生火灾,病房内人员无一幸免。
次日报纸头条,新政府要员明楼及其秘书明诚于医院遇害,纵火凶手是在上海活动频繁的抗日分子,还连带烧死了一名日本警卫员和两名日本护士。
明楼和明诚金蝉脱壳,更名换姓。抗战胜利后,明楼向两边提交了辞职申请,买好去香港的票,再由香港转游轮去巴黎。
现在明楼突然让他先去,自己去处理遗留事项,他立即察觉到异常。
辞去一切职务不是这么简单的事,那么……一定是哪一方出了问题,或者两方都有问题?
“是申请没通过,还是他们怀疑了?”明诚拖住他的手。
明楼温声解释:“一些扫尾工作,文件没有收集充分。你先去,我随后就来。”
明诚不放手,倔强地看着他:“我和你一起去。”
明楼板起脸:“我命令你,马上回船上坐着!”
明诚大声反驳:“我现在不是你下属!”
两个人眼睛对着眼睛,手拉着手,对峙着。终于,明楼叹了口气,双手握住明诚的手。
“你信我吗?”
“我信你。”
“那就等我。在巴黎等着,我过几天一定回去。”
过几天……明诚望着门口的灯光,眼睫毛耷拉下来,转身往回走,看着自己的影子被拉得愈来愈长。
第四年要过去了。
你为什么还不来。
下午两点开课,明诚一点钟已经在办公室整理资料,巴西勒找上门来,倚在门边半晌,明诚才注意到他。
“都说工作中的男人最有魅力,我是有点明白了。”巴西勒拉开椅子,坐到他对面。
明诚笑笑,等着他的下文。
“我猜贝蒂就是看到你这个样子,才被迷得不可自拔。”
明诚写教案:“这件事不要再提。”
巴西勒将他的教案抽走:“成,你真的不考虑一下我妹妹吗?她可是痴心一片。虽说你们年龄差距有点大,但是我不反对……”
“你同意也没用。”明诚看着他。
巴西勒挑挑眉,靠在椅背上,“成,恕我直言,我记得我告诉了你,上次你托我打听的那位中国朋友,已经被你们的人民军队处死了,他当时也没有亲戚朋友。如果他是你妻子的哥哥或亲人,那么你妻子恐怕也已经遇难。”
明诚放下钢笔,找到笔帽想盖上,却三番两次对不上口子。
巴西勒将笔拿过来,帮他合上笔帽,放在他面前。
“成,逝去的人已经逝去,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生活啊。”
明诚默然片刻,抬起头,对巴西勒一笑:“我知道的。”
但是他没有死。
明楼不可能死。
他那样相信明楼。即使明楼没有遵守约定,让他一直等到了现在,他依然相信明楼。
起初他在巴黎等了几天,明楼没有回来,他想,或许要个把月,他肯定就来了。
随后“双十协定”签署的消息传来,他高兴,这回明楼再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可他一直等到第二年六月,中国内战全面爆发的消息传来。
他知道明楼一年半载内不可能来了。他想回去和明楼并肩作战,可他不能回去,他也回不去。
明楼现在的处境他一无所知,他自己明诚的身份已死,而明楼是他唯一的上线。他现在是断线风筝,除非失主来找,否则连原地都不能动一下。
他只能等。
他结交一些朋友,不着痕迹地打听国内的消息。巴西勒的一个记者朋友从中国回来,谈到中正先生身边的人,对王雪艇先生颇为敬仰,甚至对他的助手也大加赞赏。明诚敏锐地嗅到了一丝踪迹,不动声色地笑问那个助手何德何能,记者立即辩驳,拉着明诚,恨不得把那人的好处给明诚说上三天三夜。
那助手名为元葭,学识渊博,懂文学,精通经济,对政治也有一套看法,而且气度不凡,颇有儒士风度。
记者还在他耳边滔滔不绝,他心中却几乎已经认定,那就是明楼。一条一条,全部都对的上……明诚甚至想到,“元葭”反过来不就是“家园”吗?他画的“家园”,明楼心心念念的家园。
明诚压抑着自己的喜悦,回到住处,竟是欢喜的一夜没睡。至少有他的消息了,至少现在他还好好的。
原来他在蒋中正身边红人的手底下工作,怪不得这么久,连一个消息也不能带给自己。
明诚考虑再三,对巴西勒的记者朋友说,元葭可能是他的一个亲戚,下一次去中国,能不能帮忙带封信过去。记者一口答应,对他表示理解,同意了他在末尾落款记者的名字。
他扮演了一个仰慕元葭学识风度的记者,对元葭表达了敬意,请教的问题却是绘画空间层次感与色彩的问题。全文用法文书写,只在开头称谓上用中文写了“元葭先生”。
明诚想,明楼认识我的字。而且这暗示够明显。
但是,信件送过去了。石沉大海。
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难道那个人不是明楼?
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判断失误,可又没有其他理由解释得通。
后来,内战结束,蒋中正逃往台湾,遗留在大陆的许多国民党军官要员被逮捕。记者朋友带来的消息,元葭也在被逮捕的人员当中,一个月后,那一行人被全部处决。
明诚冒了一身冷汗。没收到回信真是好,元葭肯定不是明楼。
巴西勒侧头看他,发现他已经沉在一个人的世界中,不由拿手指敲敲桌面,“你们中国人喜欢说什么来着,多思无用。”
明诚闭了闭眼,低声说,“好了巴西勒,我还要写教案。”
巴西勒站起来,“再问一次,圣诞去不去我家?”
“他回来要找不到人的。”明诚拒绝道。
巴西勒摇摇头。无可救药。他转身出门,又回头看一眼,明诚还是安安静静低着头写东西,巴西勒默然,无声的离开。
他只好预备找贝蒂好好谈一谈。明诚这个样子,他也就只好放弃做贝蒂的牵线人,或许是该让贝蒂知难而退。
他想起明诚在他面前的第一次失态,那是两个多月前,明诚邀请他一起去的一次中国留学生聚会。
中国学生特别关注国内政治,他们聚在一起,说的最多的便是他们的祖国,然后才是他们的家人,他们自己。那次聚会很愉快,每个人都是欢欣雀跃的,他们守着收音机一直等到22点多,听电台播放“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宣言,明诚和他们欢呼着抱在一起,又哭又笑,有的人当场嚎啕大哭。他们一直庆祝到零点才散,巴西勒开车送明诚回住处,明诚喝了不少酒,在后座一直用中文说话,说着说着又掉了眼泪。
“成,你还好吗?”他配合明诚也说着中文,递了手帕过去。
明诚摇摇头,笑着说:“我很好。我太高兴了。我的祖国终于获得了新生,她会越来越好,我们也会越来越好……”
“是啊,战争已经结束,我们的国家都会越来越好。”
明诚看着车窗外,轻声说:“可是他不在我身边。”
巴西勒开着车,“什么?”
“他一个人,在战乱的国家生活。我不能替他分担痛苦,我的喜悦也无法与他分享……”
巴西勒叹气。前段时间他已经告诉他那个人被处决的消息,并且给他分析过他妻子很有可能早已遇害,请他节哀。他记得当时明诚脸色很差,跟系主任请了假回家休息了两天,后来就很平静地回来上课。原来他一直记挂着他的爱人,现在还在自责没能同甘共苦。
“成,你的妻子在天之灵,会感到欣慰的。”
“他有头疼病,我不在,谁给他拿药端水呢……”
巴西勒不说话了。果然,明诚接下来说了许多他伴侣生活上的细碎的事情,一件件说着,倒让巴西勒产生羡艳之感,回想自己与妻子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的默契与和谐,他重重叹了口气,这次是为自己。
他嘀咕一句,“成,你太宠着你妻子了。”
车子开到门前,明诚还没有说完,巴西勒不得不打断他:“成,到你家了。”
明诚将头靠在驾驶座的椅背上,闭着眼。
“家……我现在没有家。他为什么还不回来?”
“……成,你喝醉了。”
“我很清醒。”
巴西勒下车给他开门,他屈身出来,身体都没有晃一晃,眼睛看着自己住处的灯光,很疲惫的眨了眨。
巴西勒提议:“下礼拜四城西有个活动,很热闹,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
“不用了。那天是我们中国的中秋节,团圆的日子。我不出门,我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