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巴黎。
下午柔和的日光照进画室,影影绰绰映在地板上,十余个学生聚精会神作着画,无暇理会。明诚站起来,轻轻走到窗边,将帘子缓缓拉上一半,只留一簇阳光照在他位子上,抬手看一眼表,又扫一眼学生们。
角落的那个位置,十九岁的金发女孩低着头,手上的画笔游动着。
明诚走到她身侧,弯下腰,低声问:“期末考试不是过了?”
期末考试一礼拜前已经结束,画室里的学生都是明年要升大学的艺术生,女孩却已经是学校里大一学生。自从明诚去他们班代了两节课后,她就常常来明诚所教的班级蹭课,之后明诚了解到她是巴西勒最小的妹妹,也就对她格外关照一点。
女孩眼神闪烁着,“言教授,我的水彩画分数并不高……”
明诚颔首,瞥一眼她画的秋千,笑了笑,示意她继续,转头去看其他学生的作品。他一个个观察,俯身低声指点。女孩的目光追随着他,看他微微弯腰,低声细语的样子,他的浓眉微展,眼神温和,嘴角轻轻上扬……她止不住自己的微笑,闭眼凝神思索片刻,接着下笔。
明诚最后停在她身后,照例点评一番,目光刚落到那幅画上,表情登时凝住了。
那秋千上空无一人,其下蜿蜒而去的小路,两个依偎在一起的模糊背影,小路通往一座遗世独立的房子,其后是大片苍翠的森林,天上还飘着几朵白云。
……
“怎么又想起画画了?”
“你呢?怎么又想起喝酒了。”
“画好了,打算挂哪里?”
“客厅怎么样?”
“客厅?你的这幅画小了点。”
“精致啊。”
“精致?色调和光线调得不错,空间层次弱了些。”
“我就是想弱化空间,突出色彩。”
“不谦虚。”
……
那幅被明台一枪打落的“家园”,重新裱好挂在客厅里。而他们离开明公馆,什么也没带走。
他的家园,他的家园。
最终遗落在何方?
女孩子轻声呼唤他“言教授”,他愣是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是在喊自己。他拾掇心绪,跟学生们说了下课,和他们道别,等所有人都离开后,到窗边,看到太阳向西,斜斜的照进几束光来,他停顿片刻,把窗帘哗地拉上。
走出艺术系的办公楼,发现那个女孩子站在走廊边,像在等人。见了他,露了笑脸:“言教授。”
明诚颔首,“在等人?”
女孩不答,反倒打量他的神色:“言教授,您今天没有点评我的画。”
“……画得很好。”
女孩舒了一口气,整张脸的笑开了。
“言教授,难得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末,您明天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野炊?我哥哥十分想念您呢。”
“不了,我明天另有安排。替我向巴西勒问好。”
女孩有些失望,但紧接着问:“您圣诞节来我们家过吧?我哥哥一直邀请您呢,您没有妻子儿女,一个人过圣诞难免冷清……”
“贝蒂。”明诚停下脚步,看着她,“我有爱人。”
贝蒂怔住。
明诚望了望两边,看到一辆汽车朝这边驶来,“巴西勒来接你了,我先行一步。再见。”
从1940年6月法国投降一直到1944年8月盟军进驻巴黎,巴黎被德军占领整整四年零两个月,这期间巴黎遭到的沉重打击,到现在仍然没有完全恢复。明诚走在巴黎的中心,用自己的脚步来重温往事的余韵。香榭丽舍大街不胜往日的风采,但丝毫不影响他回忆在这里发生的一切,好的,坏的……不,没有坏的。
那一年冬天,“烟缸”牺牲,明楼识破他作为“青瓷”的身份,拿枪指着他喉管,他颤抖着说“哥哥饶命”。
明楼亲自送他去了巴黎北站,看着他上了开往莫斯科的列车。
“我是一个军人。从今天起,你也是了。”
在伏龙芝求学期间,明楼去看了他一次,他跑来巴黎两次。
第一次是因为暑假,加之有任务在身。第二次,却是在明楼去莫斯科看他后的一个月。
那样一个冬夜,已是深夜十一点,温度达到零下,他在附近电话亭拨了明楼住处的座机。
“大哥,我在门外。你能开一下门吗?”
明楼第一个念头就是组织上有什么机密任务,第二个念头就是阿诚出了什么事,总之全是让他心惊胆战的念头,他什么都来不及问,匆匆披了外套下楼。
他迅速开了铁门,四处张望,才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灯光照耀下渐渐清晰。看起来没有受伤,身影也不着急。他松了口气,唤道:“阿诚!”
明诚脚步一顿,头抬起来。走近明楼,顿了顿,说:“大哥你真快。”
明楼呼一口气,去接他手中的箱子:“快进来,有什么情况吗?来之前也不打个电话……”
明诚提着箱子一偏,避开了明楼接过来的手,明楼一怔,抬头看他。
他握着箱子的手很紧,直视明楼的眼睛,认真地开口:“大哥,我来跟你说一件事。也许马上就走。”
明楼也直起身来,思索地看着他的阿诚。
“也许?”
“我下火车后一口气没歇,总算在十二点前赶过来。”
明楼表情变得严肃。
“大哥。”
明楼没有应声。
“明楼!”
明楼身心一震,看着眼前的阿诚。
阿诚头发还沾着寒气,被门前的玻璃灯照得熠熠生辉,他嘴唇有些干燥,脸颊冻得发红,眼里透着的尽是一往直前的孤勇,和一无所有的恐惧。明楼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敲开了。
他突然极其期待阿诚接下来的话,又极其害怕阿诚接下来的话。
明诚对他笑了笑,眼里却闪着泪光。明诚再次开口,极其认真的语气。
“明楼,我一直爱你。”
明楼,我一直爱你。
这句话盘桓在他心头这么久,今天终于说了出来。他仿佛重见天日的犯人,又好似即将被执行枪决的死囚,在这句话出口之后,终于摆脱了终日缠绕在心头的忐忑和畏惧。
“我发现这件事之后,每天都在害怕。我害怕被你察觉,害怕被你厌恶。我爱上自己的哥哥,我尊敬他,崇拜他,仰慕他,无论他是作为毒蛇、眼镜蛇,还是教我养我的大哥。我什么都不敢说。我比谁都害怕失去你……可是你来伏龙芝了,我见到你,血液里的疯狂又开始沸腾,我一直寻找机会,可我的胆怯让我一次次错过机会。你走后,我又开始写信,但是没有寄出一封。几天前听同学说,今天这个日子,就该和爱的人一起度过,我,我就来了。”
明楼看着面前的青年人,耳朵冻得比脸颊还要红,下巴透出刚硬的曲线,嘴唇有些干燥,鼻子呼出的热气萦绕在他们之间,睫毛还带着寒露,眼神是无比的坚韧。阿诚终是长大了。他终于等到他长大。
“明楼。”明诚唤出这个名字。他身姿挺拔坚韧,好似刀枪不入,却又毫无保留站在他爱的人面前,等待着他的宣判。
明楼目光下移,落在阿诚冻得通红、却又泛着苍白的手上,那样修长俊美、指节分明的手,正受着寒风的侵袭。他微微弯腰,握住阿诚提箱子的手。
明诚一颤,手攥的愈发紧,不让明楼接过去。
明楼硬生生把箱子夺过来,眼睛望着明诚,手一松,箱子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