胧月刃退魔录 第4章 朋友

清晨，杜家家主步至胧月歇息的屋前，才刚要轻叩门扉，便意识到她早就踏出了城外，此刻应该已经乘上了前往邑良的渡船了。

“呼——”

已望不见码头的踪影，海鸟飞翔于浅滩附近所发出的鸣叫声，亦随着渡船的远去而渐逝淡去。此刻，除去航船之人和定期往来的商队外，甲板上就只有胧月一人才称得上是渡客了。

起初，她是那么认为的。

“哎？”

步至船尾附近，她惊讶地发现，竟有一个身材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女，躲在木桶堆的阴暗处之中小憩。

“在这种地方睡觉，会感冒的啊……”

胧月打算先把对方叫起来，可谁知她才一伸手抓握到木桶边沿，就立即被对方攥住了五指，明明那双看似沉睡的双眼，根本都还没来得及睁开。

“嗯——嘿——！”

“哎——！？哇啊！”

对方居然就这样顺着抓握住胧月的方式，用力一拽，立刻便将自己的身体给带了起来，险些让没有反应过来的胧月摔倒。

“怎么了？”

“啊！没事，没事！我不小心碰到木桶了而已……”

老船长歪过头，看到胧月不停尴尬道歉的模样，也便没往心里去。

“嘻嘻，睡得好舒服哦！”

“你刚刚真的有在睡觉啊。”

重新审视了一下对方，这个和胧月个头一般高的少女，身着朴实简洁的淡棕色袍子，有些松散的黑发中夹带着几缕灰丝，被海风一吹，更显得凌乱了。

“是因为没有足够的钱坐船，才偷偷躲在这里的吗？”

“才不是呢！人家只是不想跟太多人站在一起而已……哼！”

对方撅着嘴别过身子，用着好似生闷气的表情眺望着海面，虽然她也没有真的因为胧月的误解而生气就是了。

“这样啊，抱歉，是我失礼了。”

胧月简单示意了一下，便打算重返船头方向歇息，却在那一瞬间，再度被对方拽住了手。

“跟人家在这里吹吹海风嘛，很舒服的，对不对？”

“啊，是呢。我其实是第一次乘船渡海，还从没有过这种经历，嗯……”

胧月悉心感悟着不同于山间谷地吹拂着的阵风，春日水面上宜人的气流，正与暖阳一同赐予着她一种惬意感——

“当下的春风如此和煦，你若全部置之不理，岂不浪费了自然万物的一片好意。”

“啊！”

那一刻，她想起了影釉曾经对她说过的话。明明只是无意的闲谈说辞罢了，竟然真的让她牢记在了心里。

“嗯？怎么了嘛？”

“没、没事！我只是突然想起了，嗯……以前有人跟我说过的话。”

“这样啊，那个人是你的朋友吗？”

“这个……”

和影釉只是片面之交的胧月，怎能将她轻易称为朋友呢？硬要说的话，她曾经只和烛阴寺的众人有过比较密切的往来，却也只是些日常生活中的嘘寒问暖罢了。这么一想，真正能称为自己的朋友之人，或许，根本都不曾存在过……

“你这个人，好像很孤独呢！”

“唔……”

完完全全被对方说到心坎里的胧月，顿时握紧了抓住栏杆的双手，咬着嘴唇，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应答。

“那样的话，就让人家当你的朋友吧！哈哈！”

“……哎？”

对方略有些天真的脸庞，此刻正冲着胧月高兴傻笑着，随之转过身子，郑重其事地向她伸出了右手。

“来，让我们好好认识一下！我是小飞，我家在苍阳城是做染坊生意的哦！”

话说到这里，胧月自然是重新审视了一下对方身着的衣服。可她再怎么外行，也实在看不出小飞所穿的衣服到底有多讲究，根本就是随处可见的普通袍子而已。

而更重要的是，她该也向对方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吗？那份真挚笑容所期盼着的，是回应她的直爽应答，为之能让胧月所收获的，则是她初识的朋友……

“恪守自身的本职任务规制，才是你该做的事情。”

又一次，胧月又一次想起了影釉说过的话。明明婆婆也反复叮嘱过她的，可她第一时间想起的却还是影釉口中的言辞。

无论如何，这次出行所肩负起的任务，都该为之恪尽职守，绝不能有半点闪失，绝不可马虎大意。

“哎？你怎么……喂！别走呀！”

虽然有些无礼，而且这可能会让她好不容易得来结交朋友的机会随之溜走，但胧月还是毅然决然地转身朝着船头走去，再度孤身倚靠在桅杆处，默不作声。

“唉——！看着点，看着点！”

邑良，作为临近海港的城镇，虽然规模远不及苍阳城广阔，但得益于海上贸易所带来的商机，各地人士的往来，也促成了其发展各类相关行业的良好契机。

“您好。”

“请问，小姐你是……？”

为胧月开门的是一名肩上挂着粗布的男性，一眼就看得出，他应该就是曾经杜家的侍从之一了。简单说明后，胧月很快便走进了这并不宽敞，甚至可以说十分拮据的屋内，见到了正在纺织小件衣物的堇氏。

“原来如此……非常感谢您的到来，胧月小姐。”

“老爷他还安好，我们也都多少放心了。谢谢你啊，胧月小姐！”

“没关系，举手之劳罢了！”

对于堇氏而言，这当然绝非小事。能够收到自己丈夫平安无事的消息，这自然是比什么都重要。

“那个，胧月小姐，之后还会回到苍阳城，对吗？”

“没错！因为我就是接……啊！那个……我是说我就是居住在苍阳城的！回这边买些东西，顺手就帮一下杜先生而已，就是这样！嘿嘿……”

“这样啊。那不如从我这里拿些钱财，也好算是我的一片心意。”

“不用了！小事一桩，您不用放在心上……那么，我就先告辞啦！”

胧月果然还是那个不擅长说谎的类型。她赶忙跑到屋外很远，才放松了精神，大声叹了口气。

“哦呀，我们真有缘呢！”

“哎……？”

她突然听到了从身后石砖堆里传出来的声音，回头一看，果真是先前在船上碰见的小飞。

“你又到处睡觉了吗？”

“嗯！我很困的哦！”

胧月有一搭没一搭的随便和她聊着，跟同龄人直爽交谈时，她还是十分随和开朗，能够放得下心的。

只是或许，她不该这么轻易就放下戒心。

“大白天那么困，你晚上都在做什么啊？”

问及到这里时，小飞稍微停顿了一下，随后兀自微笑起来。

“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事情，告诉给一个连名字都不肯跟我讲的人呢？”

“啊……”

不得不说，小飞的话也非常在理。胧月的一走了之行为，会让她感到失落，也在所难免。

“嗯……不如这样！”

突然间，小飞快步绕到了胧月身前，抓起了她的双手。

“跟我玩一个游戏吧！平时，不怎么讲话的大家，也经常在一起玩游戏，久而久之也就互相熟悉了！怎么样？”

小飞的提议倒是给了胧月一个弥补自己先前略显寡合之举的办法，反正返回苍阳城的航船要下午才启程，时间这么充裕，不如也就此放松一下，缓解总是会慌慌张张的内心也好。

“嗯，好，我答应你。”

“太好了！那么，请收下这个吧！”

胧月仔细一看，小飞放置于自己手中的，是几颗拔除了外刺的苍耳，并由一根白色的线所串连在了一起。与此同时，她还注意到，小飞的右手小拇指上，佩戴着一枚戒指。

“你不会怕哦。之前我拿给别的女孩子看，她们还以为是毛虫，给吓了一大跳呢！”

苍耳是一种可以当作药材的草本植物，其果实成熟时，外表遍布尖刺。胧月曾经在烛阴寺烹药之人手中见过此物，故此没有大惊小怪。

“你应该不是单纯只想吓唬吓唬我吧？”

“嘿嘿，当然不是咯。”

说罢，小飞转了个身，并朝前跑了几步，而后才回头跟胧月继续诉说着她想游玩的内容。

“我们去林子那边玩捉迷藏吧！很简单的规则哦，只要先抢走别人的苍耳，然后跑回镇子上的，就算赢！”

“听上去总感觉和捉迷藏的玩法不一样啊……”

“哼，难道你觉得我制定的规矩不好嘛。”

“也没有啦。总之，我陪你玩就是了。”

“嘻嘻，那就太好了！”

话已至此，小飞一下子便朝胧月的反方向奔去。跑出镇子后，立刻钻进了不远处的林间内。

“喂——小飞，你在哪里啊！”

虽说是捉迷藏，但胧月还是下意识地一边唤着对方的名字，一边逐渐深入郁郁葱葱的森林深处。明明是白天，可没想到，密集树叶的遮蔽，足以完全让她看不清前路，简直就像是慢慢步入了黑夜般可怕……

“吱——！”

“啊！”

不，遮挡住阳光的不仅仅是繁茂的枝叶。深林间，藏匿于树梢上的，是一群长着皮毛翅膀的妖物，好似蝙蝠般，正露出利齿，盯视着踏入这片静谧之地的胧月。

“居然有这么多『野衾』……对了，怪不得小飞她会让我佩戴苍耳！”

民间有种说法，将苍耳戴在脖子上，或是放在怀中，便可避过名为野衾这一妖物的袭击。眼下，这群嗜血的妖物虽然并没有对胧月发动袭击，但那凶恶的面容，绝不是能让人安心下来的信号。

保险起见，胧月已经将烛阴剑紧握在了手中，并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了这群野衾的身上，警戒着它们可能会伺机而动的打算，以防不测。

“嘿——！”

“啊！”

而这反而让胧月疏忽了，此刻她正在进行的事情——没错，小飞竟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悄然从胧月背后扯走了她挂在脖颈上的苍耳，并立即朝着森林外跑去。

“小飞！等一……唔！”

“吱——！吱——！”

胧月还来不及说什么，头顶上大群的野衾，便已如终于脱笼般从树影之间飞离而下，朝着她的身体接连扑了过来。

“咳……！”

虽然野衾并不是强大的妖物，但如此众多的数量，同时集体进攻着孤身一人的胧月，也足以让她一时无法完全招架。裹身外套早已被大片划破，便捷内衬未能护住身体的全部，瞬间被野衾锋利的爪牙割开了不少出血的伤口，而这便是妖物们所贪求的食粮。

“唔——！哈啊！”

一只接着一只的野衾，朝着胧月负伤的肢体啃咬了过去。尖牙刺入她稚嫩肌肤的瞬间，便立即无情地吸食着那富有生命力的鲜活血液。即便胧月依旧可以很快将这些身体小巧的妖物一剑斩落，可眼下到底还有多少野衾在朝她袭击过来，完全没有定数……

再这样下去肯定不行。胧月已经感觉到了，挥舞剑刃的身体，正随着失血的缘故加剧着体力流失，不拿出制胜的招数逆转战局，早晚会被这群妖物给耗死在这里。

“嗯……！哈啊——！”

胧月咬紧牙关，竟然选择奔向一棵枝干粗壮的巨树，借着踩踏攀登的动作，顺势朝着身后转身跃起，并横向挥舞着烛阴剑。霎时，昏暗的林间，突然闪过了几道寒光剑气，如同飞刃般向周遭切裂，斩落了无数野衾的同时，甚至连胧月身旁的这颗巨树树冠也被砍断了。

“喀啦——”

随着巨树顶端的轰然倒下，无法再占据此处位置的野衾，也不能再遮住阳光的照射。此时，幽暗的林间内，竟然多出了一片春日暖阳之地。

“呼……”

而踩在树干断裂之处的，正是依旧能够举起烛阴剑的胧月。为了不让这群野衾可能会因跟随自己的步伐而飞出林间，致使城镇内无辜之人遭受袭击，胧月选择了直接砍出这片看似渺小，却已足够让她抓住避过妖物袭击的光芒。

“吱——！”

贪婪的妖物无法理性做出判断，依旧按照本能，做出了愚蠢的猎食行为，却因为突然被阳光照耀，未能适应不同于黑暗环境的刺激，而顿时陷入慌乱。胡乱飞行的野衾群，短时间内已经失去了正常行动的能力，甚至互相撞击，陨落昏厥于土石之间，已足够让胧月趁机甩掉它们，赶快逃离这片可怕的森林了。

“呼……”

返回镇上，待至确保并无妖物从林中追击而出后，胧月这才从行囊里拿出了用于止血的药剂，涂抹在伤口处，再用粗布进行包扎，并服下了一粒恢复元气的药丸，身处于相对于熙熙攘攘的街区而显得冷清至极的民宅区域内，一座没有供奉任何神像的庙宇中休息。

“究竟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冷静下来的胧月立刻明白了，自己会步至此等险境的原因，必定和小飞有关系。她应该不是单纯因胧月未能与之真诚交谈便想出此计，欲要害死她。恐怕，那看似和少女一般的躯体，也只是妖物哄骗世人的皮囊。打从一开始，小飞便已经有了利用交友来让胧月麻痹大意，而后要置她于死地的打算，并真的付诸于行动了。

“但我没有感觉到妖物的气息，哪怕是她抓着我双手的时候，我也未能察觉到异样……难道她，其实真的也只是普通人而已？”

若是那样去想，胧月也只会为之担忧，并且感到沮丧。一颗期盼着回应的心，未能得到想要的结果，便要做出这等可怕的行径，这简直就比贪食血肉的妖物更让人感到畏惧。人世的黑暗，那些蚕食着向善人心的祸乱，绝非只因妖物作祟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