胧月刃退魔录 第2章 油滑

结束了在易之下的短暂停留，再度启程的马车继续朝着北部行进。

“唔！”

车轮滚过不再那么平坦的土石之地，却也不见车夫有缓行的打算。他反而策马扬鞭，似乎并不想在这谷间之地久留。

“这一带山路，经常会有名为『背负小鬼』的妖物作祟。”

看出了胧月对车夫急于驱使马匹行进的不解，影釉平淡地讲出了隐藏在山间内的隐患之危。

“那些背负小鬼会悄无声息地攀上行者之背脊，使身体感到格外沉重，不仅步履维艰，做任何事都会身心俱疲。虽是小鬼，常人却也无法轻易使之被甩下脱身，唯有强行将之背至家院之内，叩击庭石，方能驱赶这小鬼主动离去，得以解脱。”

“哦，这样啊。”

胧月的反应很淡，毕竟，关于背负小鬼的情况，她还是知晓一二的。作为烛阴寺的一员，昔日里的修行内容绝非只有单纯的兀自挥舞剑刃而已。自打胧月已掌握了些许基本的剑术技巧后，婆婆便开始携她前往烛阴寺庇佑力量之外的荒野林地中，直面那些潜藏在幽暗深处的邪物并与之交战，最为直观地教会了她，作为一名烛阴寺之人该如何斩妖除魔。

但胧月依旧是一名初出茅庐的新手，毕竟，只是见识过些诸如背负小鬼的下等妖物而已，可谓是连这世界异象之景的边角模样都未能捉摸通透。

“咻呜呜————！”

“呜哇——！”

突然，伴随着马匹嘶鸣声的，是整辆车因骤停而险些颠翻的险境。一名磕碰到前额的旅者差一点就从马车上摔了下去，他因此而变得很是气愤，仿佛连外伤所带来的痛觉都阻拦不了他似的，便朝着车夫大声谩骂过去——

“你怎么赶的车啊你！你、你……呜啊——！”

他还来不及继续抱怨什么，便被眼前不知何时出现的巨大躯体所吓住。那完全遮蔽了午后斜阳的高耸石板，正阻挡在马车前，甚至从其躯体两侧伸出了宛如臂膀一样的肢体，欲要抓握住眼前对其而言渺小不堪的车马载客。

“啊、啊——！”

那磐石之手恐怕只要轻易一握，便能粉碎任何事物般使人胆寒。被完全阻挡住前行道路的马车无法通行，于狭窄之山路也难以转向，况且车夫与马匹早已被眼前的巨石妖物所震慑恐惧，连最为基本的逃生之举都已然做不到了。

“哈啊——！”

霎时，有谁从马车座位间高高跃起，不但没有逃跑，反而迎面朝向妖物，势要与之一战。

“哐——！”

正是胧月。她掏出了潜藏于茶色外套下的烛阴剑，朝着那巨石妖物伸出来的手臂砍去。刃器与妖物石躯碰撞所发出的浑浊之音，如同岩崖陨落于低谷时的悲鸣，只叫人感到莫名惧惮。

“原来如此，这家伙是……”

被斩落了一条手臂的巨石妖物不知是否也能感到疼痛，而因此做出了后退几步的行为。胧月轻盈的落下身子，抬头定睛一看，只见方才还只是纯粹石板一样躯体的妖物，此刻变化出了一副嘴脸。那面容似人，又有些像犬，紧蹙眼眉的模样，怕是巧夺天工的匠人也无法将之细致雕刻出来。

“这家伙，大概就是『涂壁』了。”

虽然这是胧月第一次亲眼见识到名为涂壁的妖物，但她曾经也在烛阴寺书斋中的妖物名册录中见识过对其的描述：于步道之时，使人无法绕开之墙体，便是涂壁。想到这里，胧月也立即回忆起了那书目中记载着，关于对付涂壁的办法。

“嗯！哈啊——！”

既不是砍断手足，也不是斩向面容，胧月沉下身子，以直刺进攻的方式，朝着涂壁硕大的躯体下方冲了过去。

“唔哦哦哦……！”

紧握烛阴剑的胧月，将那坚如磐石的躯体，如同薄纸般瞬间刺破。涂壁身上立即迸出了显而易见的裂痕，不断蔓延至其通体，并立即在下个瞬间爆发般撕裂损毁。一尊原本完全堵住前路的障石，就这样应声粉碎了。

“啊……真厉害啊！”

“太好了，得救了！”

斜阳再度映在了马车周遭，山谷间吹拂来的徐徐春风，使胧月的茶色外套微幅飘动着，其余乘车之人都向她投来了敬畏的目光。而表情依旧平淡如水的影釉，更是自始至终都将胧月挥舞刀剑的身姿刻入了眸中，没有半点遗落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和先前的状态比起来，你的身手完全没有半点慌乱的样子呢。”

“啊，那个……也没有啦！毕竟，应对妖物这种事情，现如今很常见吧！”

待车夫重新安抚好马匹，再度启程之时，影釉这才开口，和胧月交谈起来。

“的确如此。不过，拥有岩石般坚硬躯体的涂壁，可不是用一般的刀剑就可以轻易将其挥砍劈开的。”

影釉的话语，可谓是直截了当地质疑到了胧月所持的烛阴剑上。倘若让她知晓了自己所用兵器的来历，不就等于间接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想到这里，胧月的脑子里又开始构思起了能够妥当骗过影釉的说辞，不过同样的，这种事情和让她与妖物交战比起来，实在是太过于困难了。

“只、只是刚刚的那个妖物比较脆弱吧！哈哈……一定是这样的！”

“哦，对了，你甚至对那妖物的弱点也十分了解。并且，也立即运用了最为适合的迎战方式……”

说到这里，影釉再度朝着胧月的身前伸出了手。不过这一次，她并非再以抚弄其手背的方式予以缓和的摩擦，而是将自己纤细的手指，如同拨动三味线之弦时那样，撩拨刮擦着胧月的手臂肌肤，似乎有打算深入那件茶色外套，探寻那藏匿在暗处的烛阴剑本体之想法。

“说起来，你登上马车的地方……没错，我记得，那附近的山林间，有座庙宇，是叫做……呜——！”

突然间，胧月竟扬起了手，不仅将影釉深入自己衣袖的举止打断，并随之将她向后推倒，紧接着让自己的身体也向前伏了过去。

“哎呀！怎么了？”

其他的乘车之人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立即开口询问，但回应给他们的，就只是二人共同的缄默而已。

“嗯……”

此时此刻，映在影釉眼瞳中的，是一张充满着紧张神色的少女面容。胧月那藏在外套下的洁白秀发，也随着她垂下的面容一同，与身下黑暗的幽静交织在了一起。

没有必要让人知晓你的存在。

是啊，这句话可是先前影釉抛给胧月的言辞，她当然明白自己到底在说什么。而眼下，依旧做出了想要挖掘胧月底细行为的她，也对自己的举止感到了不快。

做了多余的事情呢。这么多年来，她还是没有变。

“呼……”

影釉将食指按压在自己单薄的唇片上，做了一个闭口不言的手势。见状，胧月本也没再打算保持着眼下这鲁莽的举止，便赶快起身，恢复了安稳落座在马车上的姿势。二者各自简单整理了一下衣装容颜，便真的就再无更多言语交集了。

“哎？今天不再继续赶路了吗？”

“是啊。本来的话，可以在天完全黑之前抵达苍阳城。不过保险起见，我打算让刚才受了惊吓的马匹先缓缓劲儿，所以，今天就不继续赶路了。”

“好吧……”

既然车夫没了驱行的打算，其余人也便只得纷纷跳下了马车。黄昏之时，胧月沿着其所停留在马厩旁的蜿蜒石子路步了过去，只见路口处那被风雨日晒所侵蚀严重的石碑上，刻有几个深邃而腐朽的字迹。

“此地名为石首镇，据说至今已有上百年的历史了。原本只是倚靠山崖而建成的小聚落，因迁都的缘故而得到了巨大的经济发展机会。除去其原本就存在的冶炼行业之外，此地也起到了要塞防御的作用。”

影釉的声音又再度传入了胧月的耳中。她似乎有些刻意的在镇口附近隐藏其身了一会儿，随后又悄然出现在胧月身边，让人难以捉摸其行踪。

“怪不得这里有这么多卫兵把守。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不分出些人手，干脆治理下山路那边妖物猖獗的问题呢？”

“要塞防御的作用并不只是单纯为了对抗妖物。上至外域敌袭，下至毛贼鼠辈，恪守自身的本职任务规制，即做好村镇周边的驻守工作，才是他们该做的事情。”

回答着胧月提问的那一瞬间，影釉的内心久违地回味出了一丝陈旧的苦涩味。

“你，站住！”

“哎——！？”

二者步至城镇入口处时，其中一位把守的卫兵将其手持的长枪一摆，阻拦住了胧月前行的动作。

“你这副打扮，是来干什么的？”

“我、我只是……！”

没等胧月辩解什么，影釉便先一步挡在她身前，竟主动将那长枪往另一侧推了推，并稍微靠近了那守卫身前，顺势将几枚铜钱塞到了对方手中。

“……啊，我想起来了！您不是茶水屋的那位吗？哈哈，想必她是您的跟班吧？哎呀，真是没眼力见儿！这么沉的东西，还不快帮小姐背着！”

“什么啊，我才不是……哎呀——！”

影釉一个转身，立刻就隔着衣袖拽起了胧月的手，将之略显踉跄的带进了石首镇。

“影釉小姐，刚刚是不是做了什么？”

听了胧月的话语，影釉更是从心底感叹到了她的年轻无知。她简单梳拢了一下自己的黑发后，侧过头瞬间抬手，一下子把遮住胧月的茶色外套兜帽给掀开了。

“当下的春风如此和煦，你若全部置之不理，岂不浪费了自然万物的一片好意。以及，刚才在入口处的事情，就全当是为在马车上对你做出了无礼之举的赔罪吧。”

“我也没有很生气就是了，要说的话，做出无礼举动的人是我才对……而且，刚刚只要解释一下的话……”

“凭你现在这么不情不愿的状况，恐怕只会让别人进一步怀疑你的身份吧。”

对此，胧月自然是哑口无言。离开烛阴寺前，她就应该好好思索一下，到底该如何才能真正做好这份隐秘行动的准备工作。

“那么，我就先告辞咯。”

于繁忙的街景岔路口处，影釉兀然的快走了几步。淡去的余晖，似乎也很难捉住这片黯淡无光的影子。

“……影釉小姐！”

即便除了唤出对方的名字外再无多言，胧月的呼喊声还是止住了影釉独自奔走向茶水屋的步调。她侧过头，仅仅是眨眼的时间，便又很快的消失在了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

“这样，也好吧……我果然还是不要跟外人在一起行动为妙。”

就像影釉说的那样，首先要恪守自身所肩负的职责才对。想到这里，胧月也没再街上多停留几分，今日便到镇上的旅店休息，待至明日天亮，尽早坐上前往苍阳城的马车，面见向烛阴寺寻求协助之人，才是她眼下最优先该进行的任务。

“哈啊……好吵哦。”

夜已深，虽然已听不到石首镇昼时铁匠们叮叮当当繁忙敲打冶炼各种金属的声响，但此刻，这群五大三粗的汉子们正扎堆在旅店大堂内，享受着他们每日辛勤工作后短暂的饮酒作乐时光。

“呼——”

胧月推开了旅店客房内的唯一一扇窗，任由夜风肆意灌进这狭小的空间里。即便这么做，只能让她更容易听清那些喧哗吵闹的谈笑声。

“婆婆，还有烛阴寺的大家，现在已经睡去了吧……”

很明显的，就算胧月能在此刻享得一份静谧舒适的环境，她也无法轻易卧床入睡。离别的思念之情，仍旧使她感到寂寞孤独，难以合眼。

如果有哪怕一个人陪在她身边同行，也都要比现在的处境更让人容易接受。或许，她应该在出行前再寻得一位前辈的助阵，又或许，她应该——

“影釉小姐……”

比起尚未歇息的城镇光景，胧月更愿意眺望向那无光的黑夜。那份望不到边际的幽暗，给予着她奇幻而飘渺的沉静感，随之使她想到了影釉的身姿。

“不对不对！明明才说过的，我必须一个人隐秘行动……一个人……”

而此时此刻，同样灯火通明的茶水屋内，不单奏响出的是那令人沉醉的三味线之音。远比那些小村落繁华的石首镇，拥有一支足以媲美苍阳城歌舞艺妓的表演者团体。这其中不仅包括了各类乐器的演奏者，还有体态婀娜的舞姬，擅长哑剧表演的盲剑客，偶尔还会有游至此处的杂耍旅团，给这里再添一份热闹的余兴。

“哦！影釉小姐，今天也劳烦您参演啦。”

幕后，独自窝在角落里，用双手捧着油豆腐饭团的影釉，小口吃着对她来讲美味至极的食物。

“没关系。我也该感谢您，总是愿意让我插足这里的日常参演呢。”

“哎呀，瞧您说的。这平日里，多亏了您在苍阳城那边的美言，我这不才有生意，才有机会赚大钱嘛，嘿嘿嘿……”

除了影釉之外，谁也不清楚她到底暗中做了些什么，才为石首镇的演艺之人们带来了这么多额外赚取收益的机会。但有一件事，是她和很多人都明白的“道理”，那便是任何要在人类社会中生存下去的存在，一定要学会如何圆滑的处理好与他者的关系。就像她咀嚼在口中的油豆腐一样，至少那层金黄色的外表，一定是那样的油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