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寝宫,鸣玉也丝毫没有睡意。
扶川看出他的修为一日更比一日强,就放了一盏净明火在他的床头。
鸣玉扫了一眼净明火,见这盏净明火不似之前那些通透,反倒有些浅淡的黑雾。
“我借了你的法子,也搞了盏净明火,只是它对邪祟没什么用,给你镇镇混沌力量还是可以的。”扶川透了些力量进去,净明火焰心中便散出几根藤的触/须。
有了净明火的照拂,鸣玉还真感到体内宁息了一些。
“我以前是怎么镇混沌力量的?总不能是硬抗吧。”鸣玉问道。
扶川拉开窗帘,让昏暗的月光照进这小小的一方,说∶“那时您有本源力量,也就是黑龙传承。本源力量足够强大,混沌力量就不敢肆意妄动。”
停顿了下,他又说道∶“本源力量,您曾给了我,待混沌力量全部渡完以后,我会将本源力量还给您。不过,既然您也能做出净明火,我想,您体内应该还是有本源力量残余的,届时还起来,会轻易一些。”
“是吗?那你要怎么把本源力量还给我?”
扶川笑道:“我也不清楚,或许是双修时随机触发的效果吧。”
解疑释惑完,鸣玉显然不信,但他自知继续追问下去,扶川也不会说什么,也停住了话题。
扶川转身到鹤族圣地的藏书阁中转悠去了,鸣玉则在寝宫中继续修炼。
鹤族圣地四季如春,天刚擦亮时,就听外面偶有几声莺啼,但腔调都不轻松,沉重得很。
东方延将在三天后下葬。
此事过了,东方鹤心中一大郁结,不解也该解了。于是他和扶川谈了几句,说他从此将驻在鹤族圣地,以后凤族事宜将留给他的六妹东方寻。
扶川应了,留了几盏净明火在鹤族圣地,就和鸣玉一同离开了。
东方寻是个活泼好动的姑娘,什么书都杂七杂八地读过,甚至对凤族的习性都有过深入的了解。
“我们接下来要去哪儿啊?”东方寻将头探出小窗子,看着一路远去的黛山绿水。
她虽是鹤,但功力还是不及东方鹤,只能坐在施了法的马车上,无法飞天久行。
苏乌立在马车之上,回答道∶“去中原,和牁释楼汇合。”
“牁释楼是谁啊?凤族接下来会去中原吗?带我去干什么?我有什么大用吗?”东方寻又问,叽叽喳喳地抛出了许多问题。
“不太可能。”扶川敲了下她的脑袋,“回身坐好,不要惊吓了路人。”
东方寻抱头哦哦地回应着,没再张望。
凤族自然没有太大可能去中原。
他们野心虽壮,但其行为完全无法匹配,中原修仙世家众多,是块吸取灵气的肥肉,可代价过于深重,稍有不慎就万劫不复,恐怕还会有被围攻灭族的风险。
“通知各宗了吗?”扶川问。
苏乌答∶“已经通知下去了,大部分宗派已经与牁释楼取得联系,预计三天后会共同商讨对策。”
群众的力量还是大的。
想到这,扶川笑了声,对鸣玉说∶“看来您当时护得不错。”
鸣玉则对他说的一无所知,敷衍道:“谬赞了。”
————
人类降生后,鸣玉的心明显就不在寂川了。
那时十八姨天天都在叹息,怨怪人类夺走了鸣玉的偏爱。
那几年寂川的小妖精都学着古人类,化形成人不人妖不妖的东西。
从前他们照着鸣玉与扶川化形,如今照着古人类化形,多少有些蒸蒸日下了。
扶川对此倒是没什么感觉,在他的印象里,鸣玉似乎总是这样的,喜新厌旧,没点儿龙心,更别说这是他心心念念的人类终于出现了。
鸣玉曾说,他教给扶川的化形方法,不是一般的化形方法,怎么个不一般法子呢?对咯,那就是直接可以化形成很久很久很久以后的人类样子的法子。
扶川看着古人类的样貌,又看看自己,觉得确实是自己比较不碍观瞻一些,但他终究还是藤本植物,藤本植物在生长的前期,是没有一颗完整的心的,所以他一直无法理解鸣玉的想法。
而鸣玉是什么想法呢?那时鸣玉认为,古人类实在是太可爱了。
诚然,这里有造物主多余的情愫在,但说可爱,扶川觉得还是有些大可不必。
他将自己的想法如实地告诉了鸣玉,鸣玉却只是笑笑,说不理解也没有关系,以后会懂的。
他点了下扶川的眉心,在那里留下了一个浓黑的印记,印记很快消失不见,鸣玉看着他的额头,说∶“以后会懂的。”
结果事实就是,经过了几万年的人间游历,扶川还是没能搞明白为什么鸣玉会觉得古人类很可爱。
到底哪里可爱了?
不过说起来可爱的古人类,他们还曾差点灭绝过。
那时洪水泛滥三年,又大旱三年,野火丛生,古人类赖以生存的方式在自然面前脆弱得像蝼蚁。
为了保护那些可爱的古人类,鸣玉持续放出了三年的龙息,让自然灾害基本处在了古人类活动范围以外。
当然了,这么做的后果就是他又被创世神传唤了,据说是创世神主张让古人类野蛮生长,不要进行过多的干预。而鸣玉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完全没当回事儿。
可见鸣玉对古人类的喜爱。
————
扶川没有把这段往事告诉鸣玉,待还了本源力量,他总会想起那些事情的,自己现在说了,也没什么大用。
东方寻在前面叽叽喳喳地和车夫聊天,丝毫闲不下来。
“中原离这儿远吗?”东方寻问。
被询问的车夫是苏乌的傀儡鸦四,他规规矩矩地回答道∶“还有两个时辰。”
东方寻啊了一声∶“那确实比我飞得快。”
“你知道乐宗的宝箱在哪儿吗?我觊觎它很久了。”
“对不起小姐,这件事我不知道。”
“啊,好可惜,我还以为你飞天飞地的,能知道很多事情呢。”
“我只是个傀儡,小姐。”
“嗯,我不瞎,看出来了。”
月至树梢,照得地上明晃的一片,东方寻终究还是个半妖,身体撑不住,又叽喳了好一会儿,现在熟睡了。
鸣玉的手旁是扶川给的净明火,鸣玉看了看,传声问道∶“你说我体内残余着本源力量,这和制作净明火有什么必然关系吗?”
“净明火是由龙息焠成的,一般来说,只要有本源力量,就能释放出龙息。”扶川解释道。
鸣玉略微点头,放松了身体,半躺在软垫上。
他现在已不太能感到混沌力量突如其来的躁动了,想来是扶川给的净明火的作用。
中原人数众多,经济发展也极好,扶川早在人间游蹿时就常听说今朝廷善治,如今一见,果真如此。
守城的士兵见来者是仙妖之类的,就特意上前说明了规矩,城内不许使用法力不准破坏治安。
东方寻首先点头回应,信誓旦旦地说∶“嗯,你放心吧!”
然后进了城,扶川鸣玉有事先离开,这姑娘又开始上树钻河,向路过的行人展示自己绝佳的水中避息能力。
在引起骚动前,跑来汇合的流沁在水中抓住了正光明正大水中憋气的东方寻,大惊失色道∶“城内不许使用法力,你不知道吗!”
东方寻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仰头从水里冲出来了,一脸的意犹未尽,“我这不是没出过圣地嘛嘿嘿,而且我也没用法力呀。”
流沁一脸无语,来的路上她就听阿鲤念叨了,说鹤族东方寻东方清姐妹俩是出了名的极端,一位聒聒噪噪没心没肺,一位心思敏感泪眼婆娑,她起初还不信呢。
流沁只好拉着东方寻出了河,再三叮咛一定不要在城内过于瞩目。
虽然这一路东方寻的嘴也没怎么消停吧。
到了酒楼前,东方寻眨了眨眼,又开始问道∶“扶川大人是不是不太在意凤族啊?”
脑袋疼了一路的流沁突然愣住了,不太确定地说道∶“也没有吧……”
但转念一想,又好像确实如此。
扶川大人虽说一直在布线,却鲜少有收线的时候,早些年没能化形时还算是勤奋,经常与他们一同追查凤族的痕迹,但自从几个月前,情况就变了。
扶川大人身边从此也好像出现了一个人,不过没人见过他。
东方寻口直心快道∶“可能他也没找到方法应对凤族吧,毕竟凤族那么强大。”
流沁想说不是的,可终究还是没能说出来。
或许扶川大人有他自己的想法吧。
上了二楼,推开包厢门,流沁拽着到处乱看的东方寻,骂骂咧咧地进来了。
一旁,牁释楼端着一小碟类似羽毛的东西和一根蜡烛,皱着眉头,侧着身子进屋了,“不要喧哗。”
“那是我想喧哗的吗!”流沁叉腰,猛喝了一口茶,刚才东方寻死命拽着她,要和她一起去听话本,她费了老大力气才扯回来,现在她头皮都发麻。
东方寻嘻嘻哈哈地捧着茶坐在床边,歉道得毫无诚意。
待两人安分下来,牁释楼才将盘中的羽毛一一列出,略施法术,几根金线便浮在空中,牁释楼道∶“这是族中占卜师从凤凰羽毛中看到的命数。”
扶川拿起羽毛中最为艳丽的一支,玩味笑道∶“这应当是凤女宓焰的吧,万年前见过她一面。”
原本坐在窗前赏景的鸣玉回头,看了他一眼。
牁释楼点头,随后讲解道∶“老客年岁已大,眼神已不好使,他让我传言,若以下判断有所失误,还请不要责怪。”
说完,他从盘底取出一封信,放在烛火之上点燃了。
燃尽了,老客的声音从灰烬中传来∶“扶川大人,少主。”
扶川应了一声∶“您请说。”
“好。”老客请了清嗓子,“凤女宓焰,应当是睡了很久……具体几年,我也不清楚,但看她命数,她的许多事情,都被推迟了万年,可以推测,估计是万年未醒,近日才有了意识。”
“有很大的可能性,她受过创伤,伤及灵神,怪我,没能赶尽杀绝。”扶川说道。
“嗯。我还发现了凤族长老凤汀的羽毛,但不是最近脱落的,故命数看不完全,而我也无法说明理清太多,还请大人多多注意,尤其是那位大人。”
鸣玉将目光移到桌上的灰烬上,一阵风吹过,他不加任何装饰的散发便随风而起,他用来绑发的龙筋还在扶川手腕上缠着,不知道是什么癖好。
说到最后,老客提起了另外一个人物∶“不知扶川大人,对重槃了解多少?”
扶川想了想,说∶“重槃好大喜功,其父重屹为人低调,是凤凰一族第三代分支的家主,且与寂川关系不错。听说重槃几十年前搞出了一只目生鬼。怎么,东海也有他的痕迹?”
老客有些迟疑∶“是的,但似乎有些疯魔,而且目生鬼这东西,按理来说,应当有着很重的戾气,可我并未从中感到太多戾气。这只目生鬼,命数也有些迷离,本性倒是不坏,就是容易被利用,且没有什么攻击性,还请大人多多注意。”
苏乌此时说∶“漠北的金夑曾汇报过离火焰神和目生鬼的事情,会不会,和重槃有些关系?”
老客道∶“估计是。不过那小子活不久了,他的凤丹快要裂了,他的命数快到头了。”
凤丹是一只凤的命魂,凤丹破裂了,命也就没了。
牁释楼皱眉道:“不过他们居然来过东海……流沁,你就没有任何感觉?”
流沁摇头,摊手道:“很遗憾,我和阿鲤他们都没有感觉到任何气息,应该是很久之前来的了吧?”
“……也不一定,此事其中必定有蹊跷。”牁释楼换了说辞,抽出桌上的卷轴,展开在众人面前,又拿镇纸压住了一侧,说,“他们或许是在这里与其他种族宗门发生了争端,东海之侧,就是合欢宗和符宗。合欢宗近年来实力下降,应当无法与凤族一战。符宗的几位长老倒是实力强劲……看来只能等三日后好好问问他们了。”
这时东方寻探头问道:“问他们?哪个他们?”
牁释楼一愣,这才想起东方寻的身份,解释道:“三日后有个宗门大谈,届时剑宗、符宗、乐宗、合欢宗、道宗和大寄宗七大宗门都会来,还有许多中小宗门。”
东方寻异常兴奋:“真的吗?那我能去找乐宗的宝箱了?”
流沁眉角抽抽:“你能不能别惦记你那宝箱了啊!”
会谈结束,牁释楼回了住处,他要为三日后的宗门大谈做准备,东方寻则是兴冲冲地跑下了楼去听话本,没多久,流沁也和苏乌出了包间。
流沁头大如斗∶“听闻东方清心思细腻,做事细致,没想到她姐姐居然如此……奔放。”
“或许是因为东方寻没有心吧。”苏乌说。
流沁惊诧道∶“她没有心?”
苏乌点头∶“对,听说姐妹俩同卵,寻常同卵一方强一方弱,而她们是一方缺了一魄一心,一方多了一魄一心,这也就导致姐妹俩命都薄。不过,东方寻不拘小节,善与人交际,能够十分迅速地建立情报网,也算是因祸得福。”
流沁张了张嘴,话在唇边打转,最后还是拐了个弯,叹气道∶“她这单纯得倒也清澈。”
送走了所有人,鸣玉才从窗台上下来,撤去了隐身屏。
扶川头也不回,问道∶“修炼得如何?”
问得正经,他脑中却满是将鸣玉抱下来的场景。鸣玉身形高大,肩宽腰窄,想来手感应当是不错的。
当然,这等心思,扶川肯定是不敢表露出半分的,那未免太下流了。
“没修炼。”鸣玉回答道,语气平淡,他伸手拉开了椅子,坐在扶川面前。
“那做什么了?”
鸣玉看向另一边,指了指∶“听话本,内容还行。”
扶川拉过他的手,为他平整着脉中法力∶“这次还不错,很稳。听话本都听了些什么?你喜欢的那些人类,现在的想法可很是奇天。”
鸣玉笑笑∶“嗯,听出来了。挺好的,朝气蓬勃,很有想法,那些名篇佳作定能名垂青史。”
扶川看鸣玉含笑的黄金瞳看得出神,又很快反应过来,说∶“这几日都没什么事,你可以好好听听人类智慧的结晶。”
鸣玉喝了口茶∶“听多了容易睡着,不必了。”
扶川挑眉∶“那么新颖狂暴的内容,你还会睡着?”
“都是些爱情的陈词滥调,无非是些世家小姐与寒门状元的故事,听久了也挺无味的。”
扶川笑道∶“我还以为你听的是一楼东边的八卦话本呢。”
“别吧,我对地主家长工与不受宠小妾的香/艳故事没什么兴趣。”
聊了一会儿,鸣玉转了个话题,问道∶“凤女宓焰,究竟是被谁所伤的?”
“您还对此耿耿于怀啊?”
“我以前有过这种情况吗?”
扶川不好回答,就拐弯抹角地说∶“不算有。凤女宓焰是被我伤的,您陨落以后,她是第一个前来追杀我的,只是那时我力衰,与她打了几个来回以后就跌进了百草谷,没能给她最后一击。”
“百草谷?”
“嗯,是温时竹整出的小地方,景色优美,就是味道有些复合,与我相冲,待久了百草旺盛,旺盛到不太舒服。”
鸣玉没再过问,偏头去看天色,已昏沉了许多,他于是放了茶杯,没挪视线∶“不早了。今晚需要双修吗?”
扶川倒是对此没什么意见,双修的主动权不在他这里,“如果您愿意。”
鸣玉脱了外衣,起身坐到床边,又解了扣子,看着扶川慢条斯理地拆着腰带。
屋内没有燃灯,天也似乎阴了,扶川背光而立,鸣玉有些看不清扶川的神色。
其实他没听什么豪门小姐与寒门状元的爱情经历,他在听一个诡谲的故事。
主人公甲遗失了一切记忆,在人间四处流浪。
某一天,他遇见了同样流浪的乙。
乙说,甲曾经是他的仇人。
甲问乙是不是要杀掉他,乙摇了摇头,他说他要好好待甲,要让甲在最信任乙的时候被乙杀死。
甲没有把那话当真,乙也没有说那话是真是假,他们便一直相处着。
后来甲有了家室,也有了自己的生意,他将乙视为最好的朋友,他对外宣称乙是陪他度过了昏暗时光的挚友。乙就站在他的身边,听甲说着那些肺腑之言。
故事的结局果然如乙所言,他在甲最信任他的时候杀死了甲。
甲死的那一晚,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不期而至。
乙抱着甲的尸体在秋雨中静坐,手里紧握着一只木雕的青鸟。
第二天晴空万里,一碧如洗,甲和乙的尸体被发现在巷子尾。
据街坊邻居说,甲死后仍在流泪,而乙的手下是一堆碎木块,经拼凑之后,才发现那是一只象征着幸福理想与忠贞爱情的青鸟。
在扶川脱去衣服的这十几秒空档里,鸣玉在想话本中的青鸟,与那场姗姗来迟的秋雨。
他们在双修时,从来没有多余的动作,也不掺杂感情,任何一个暧昧的动作都会被拒绝回应,公事公办得十分彻底。
可没有人会随便与人双修,尽管那是为了修为增长,为了强身长生,也需要仔细斟酌。
那他与扶川的双修,是为了什么?又经过了哪些考量?
或许是双修时会被渡入混沌力量的缘故,最近鸣玉总有种另样的感觉,那种感觉,似乎是来自几万年以前的,带着一股风尘仆仆的味道。
可他又无法确认,也无法求证。
他毕竟活了几万年,又受创世神点拨,得了传世智慧,他对人际关系与情感问题的认知绝对不是白板,也就是说,万年前的鸣玉,绝对比现在丧失记忆的鸣玉要清楚那种感觉。
只是,鸣玉隐隐觉得,或许,他无法彻底明白那种感受了。
他抬起清明的双眼,望向设了屏障的世界,窗外一晚秋雨,沥沥作响,他的体内有混沌力量游走,带着未知的、仿佛沉淀了几万年的酸涩。
那只青鸟,最后是碎了,还是活了?
这么想着,扶川突然抬起手遮了他的双眼,鸣玉瞳孔一颤,对这出格的动作感到疑惑与震惊。
可接下来扶川再没了其余过火的动作,又恢复到了曾经的疏离与克制,仿佛那一手蒙眼,只是他的心血来潮,而非多心之举。
或许他与扶川,从几万年前就是相互利用的关系,而那股奇异的感觉,只是错觉。鸣玉无端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