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世神在点拨众神时,将他脑中的智慧,也一并点拨了去。
毕竟是经营过好几个世界的创世神,虽然前几个世界都以毁灭、耗费神力重建为结局,但他起码经验丰富、见多识广。
现在是创世不知道第几年的农历七月初七,鸣玉躺在藤本月季的花根旁,有一搭没一搭地揪着茎上的枯叶。
夏日漫长无趣,为某棵藤本月季揪枯叶,是仅有的、难得的乐趣。
寂川是独立于世界的小天地,终年不暑不寒、不风不雨,天气系统什么的,全凭鸣玉说了算。
比如说现在,皓月当空,清风满怀,比前两天的瓢泼大雨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看得出来,今晚鸣玉心情不错。
“七夕?”
十八姨歪着布条做成的小头颅,坐在石头上看风景,疑惑发问。
“鸣玉大人,七夕是什么啊?是什么很美丽的花吗?”
鸣玉回忆着创世神的点拨,有些不确定地开口。
“应该是有关于乞巧的节日吧,好像也有爱情的意思。时间太久远了,也不常提,忘了。”
十八姨脑袋晃晃,十分不解:“鸣玉大人,那爱情是什么呀?”
鸣玉大人卡壳了。
爱情是什么?
他怎么知道?
按照他目前的知识储备来说,爱情,是相互的。
既然是相互,那就起码得有两个人。
可是放眼全世界,古人类尚且没有进化完全,众神也未归位,创世神算是他的半个父亲。
他上哪儿去体验爱情?
哦,好像还有个活物。
鸣玉拨弄着扶川的叶子,语气调笑。
“你知道什么是爱情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的手很碍事,且动作轻浮。”
扶川伸长藤条,轻巧地锢住鸣玉的手腕,制止住某龙胡作非为的动作。
那时还肆意张扬带着些邪气的黑龙丝毫没把小花精的禁锢放在眼里,他甚至觉得,这力道微不足道,简直是在跟他撒娇。
哦,对啊。
撒娇。
在创世神给予的那堆“智慧”里,好像是有提到过,相互恩爱的二人,会向对方撒娇的事。
那现在,扶川是在向他撒娇?
鸣玉心里微动,却又感觉心中雾蒙蒙,感情不明晰。
他们毕竟朝夕共处了几万年,说什么情意都没有,那肯定是假的。
鸣玉捉住藤本月季纯黑色的花,揉着绽放开的花瓣。
他突发奇想,笑说:“扶川,你现在化形试试?”
正在小憩的扶川被硬生生唤醒,脑子和嘴都不客气。
“都这么晚了,化形做什么?你很闲?”
鸣玉的脑中不合时宜地飞过一些不太健康的画面。
七夕节,情侣相会,夜晚二人同处坦诚相对。
好像是有点不大对。
鸣玉皱眉想想,扯了个漏洞百出的理由。
“太久没见你的人形了,有点想你。”
扶川无语半瞬,没有动作。
这算是个什么理由?
沉默许久,气氛实在是有些尴尬,连十八姨都察觉出了空气中的凝滞,担忧地看向一花一人。
“鸣玉大人,您昨天下午还说要铲了扶川大人的花根,今天就要看他的化形。鸣玉大人,您是不是打算杀了扶川大人呀?”
鸣玉轻咳两声,“别瞎说。”
他只是,确实有些想念扶川的化形罢了。
小花精哪里都好,身形高挑、长相漂亮,就是阴鸷毒舌、厌世善妒。
按照后世的说法,扶川大概会是个鬼气幽幽的阴郁美人。
可惜在寂川,他就是棵枝叶蜿蜒的藤本月季。
鸣玉阖眸。
只有他知道的藤本月季。
也只有他见过的化形。
无论是墨黑的长发,还是如夜般幽深的眼睛。
只有他知道。
他漫无边际地瞎想,谁知下一秒,头下触感突变。
鸣玉略微错愕地睁眼,就见已然化为人形的扶川表情淡漠,眼中闪过几丝不耐烦。
“能枕在我的腿上,这是你的荣幸。”
扶川向后仰着,背靠青苔遍布的巨石,不太熟练地梳理着鸣玉的长发。
“……啧,你能不能别这么看我?”
鸣玉收回略显热情的视线,头在扶川的大腿上偏了几分。
他压抑住莫名的心慌,岔开话题:“你的那些银饰,做得怎么样了?”
“进度不错,怎么了。”
扶川没想到鸣玉会问及银饰,便在简单回应之后没了下文。
“能让我看看吗?”
扶川垂头,奇怪皱眉:“你不是不喜欢这些东西?”
鸣玉的回答模棱两可:“看看嘛,说不定呢。”
扶川只好狐疑地将新做的耳钉拿给鸣玉,简单解释道:“是钉在耳垂上的银饰。”
鸣玉拿在手上,仔细打量着。
银饰小巧精致,被雕刻成了叶子的形状。
“我想要。”
鸣玉抬起眼,懒懒笑着。
“给我戴上吧。”
扶川眉间刻痕更深:“你撒什么疯?你不是不喜欢这些东西?”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鸣玉有着许多歪理,一本正经地瞎扯。
“等再过几万年,说不定你就灰飞烟灭了呢,我可不得留个小物件啊?这叫睹物思人,懂不懂?”
对于鸣玉的话,扶川一个字儿都不信。
他扯过鸣玉的耳垂,语气不善:“放心吧,你死了我都不会死的。”
鸣玉在他腿上笑着,冰凉的触感在耳垂一点而过,不痛不痒。
耳钉就这样镶在了他的耳垂上。
鸣玉摸向耳垂,慢悠悠地开口。
“我听说,七夕时人们常会做一件事。”
扶川无甚兴趣,但还是很有礼貌地回问道:“什么事?”
鸣玉抬臂撑起上半身,与扶川平视。
不成形的、旖旎的想法在他脑中乱跑。
诸如扶川的手指,扶川的眼尾,扶川肩颈上的痣。
几万年的相处,鸣玉将这些特质刻进了记忆中。
只是他现在好像有些不清醒。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条线,牵扯着他不许上前,可是本心又诱惑着他,让他倾身而上。
最终,鸣玉扯断了线,顺从本心,吻向面前的扶川。
扶川被这毫无来由的吻搞得怔愣,几乎是鸣玉刚贴上去,他就拽着鸣玉的衣领,迫使他离开。
“你究竟在发什么疯?”
鸣玉张张嘴,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鸣玉移开视线。
“……或许,我在实践爱情。”
扶川的表情很是精彩:“实践什么?”
突如其来的落空感让鸣玉心脏一沉,他站起身子,说:“没什么,我出去一趟。”
扶川后知后觉地点头。
然后在鸣玉离开后开始疯狂分析。
鸣玉说要实践爱情。
实践什么爱情?
他们之间有爱情可言?
可是不得不说,鸣玉吻上来时,扶川确实有一瞬的心动。
或者说,在鸣玉直勾勾地看向他时,他就有些怔愣了。
这算是爱情吗?
只可惜,扶川没能再细究下去。
因为下一瞬,他的记忆就被神力清除了。
神殿中,创世神颇为头疼。
他苦口婆心地向鸣玉讲述着因爱而走向灭亡的神仙们,又抬头看看鸣玉耳垂上的银钉,重重叹气道:“你毕竟还是个孩子啊。”
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爱恨情仇。
鸣玉皱眉。
“把记忆清除吧,顺便……把我的耳朵恢复原状。”
他果然还是不喜欢被束缚的感觉。
也或许,并非不喜欢……
创世神静默了许久,才伸出手指,再三确认道:“你要清楚,做了这个决定,你的未来,会有很大的改变。”
“对我来说,是好的吗?”
创世神哑然半刻,继而说道:“对你来说,自然是好的。你将,与天同寿。”
鸣玉点点头,没有丝毫犹豫。
“那就来吧。”
被拒绝的羞愧使他的自尊心蒙尘,他绝不愿意袒露着一颗心去见扶川。
绝不愿意。
“你算是我的孩子,我当然不可能看着你受委屈。”
创世神抬指,消除了鸣玉扶川与十八姨的部分记忆,轻叹道:“既然你这么选了,那就不怨我在以后干涉你的事了。你要记住,我是真心为你好的,我不会看着我的孩子再次走向灭亡。”
说着,创世神抽出了鸣玉的情丝,几根线缠在手上,错综复杂,似乎理上一万年也理不清。
“这样,你就不会被感情左右,也不会失去你的传承了。”
“敢觊觎黑龙传承的人,终将恶有恶报。”
往后的话,鸣玉记不太清了。
他只记得再睁眼,已是农历七月初八。
出了寂川,夏雨潮热。
后来的所有事情,在这个七夕,都有了开头。
————
扶川死后,记忆回笼,寂川再也没有七夕。
曾经张狂的黑龙,不知何时变得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终日待在寂川,不见任何人。
若不是分发给他的公务有在认真完成,众神几乎要怀疑黑龙已死。
如果非要说,鸣玉近千年有什么情绪波动的话,那应该得回到扶川死后的第一千七百个农历七月初八。
农历七月初八,鸣玉结束闭关,踏门而出。
十八姨站在门外,焦急地啃着手指头,“鸣玉大人……”
鸣玉抬眼,就见原大寄宗宗主、新晋财神屈流明,正手执折扇、潇洒风流地倚在巨石上。
似乎心情颇好,还向他打了个招呼。
“别对我这么冷淡啊。”
屈流明合扇,在寂川之外徘徊。
“我身至财神,大寄宗已不归我管,今日前来,是有些东西要还。”
他侧身,露出身后的两大木箱,眼神清冷。
“虽然我也很想据为己有,但是,它们好像不认我啊。”
“有什么东西,是财神得不到的。”
鸣玉转身,挥了挥手,不愿与他继续交谈。
“十八姨,送客。”
被下了逐客令,屈流明丝毫不动,他嗤笑出声,了然点头。
“原来你真的认不出他的气息。”
此话一出,鸣玉瞬间身形定住,原本要落下的屏障,也停在了半空。
“原来你是真的不知道啊。”
屈流明暗自摇头,似是刻薄,似是讥讽。
“将传承还给你后,扶川并没有彻底魂飞魄散吧?”
鸣玉终于转身,冷冷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你想说什么?”
“不想说什么,我自认待他不薄,与他也足够熟悉。”
屈流明收了客套的笑,面容冷峻。
“鸣玉,能和你这样的人做情敌,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种耻辱。”
鸣玉早就知道屈流明对扶川心怀不轨,便没有过多表示。
“如果没有什么要紧事,还请财神回去吧。”
看见鸣玉依旧毫无波澜的眼睛,屈流明不禁想笑。
想起扶川曾在大寄宗待过的那几日,他更想笑。
那时屈流明问,扶川乃是木盛之人,天赋异禀,为何要妄自菲薄,寻遍天下宗门,只为求得荒谬功法,还美其名曰报恩。
扶川后来的回答,让他记了一辈子。
扶川说,他并非木盛之人,他本性卑劣,罪孽深重,本就活不长,如一滩烂泥苟存世上,于任何人都无益,不如就此消散。
既能报恩,还能除恶,一举两得。
屈流明听了就想笑。
他想质问扶川,究竟是为何要这么想。
这不荒唐吗?
这难道不荒唐吗?
万里冰原银装素裹,皑皑白雪覆压三千余里。
那棵藤本月季在灵气磅礴沉睡,而后苏醒。
即使没有黑龙传承,他也足够耀眼。
屈流明不理解。
那么优秀的人,怎么就自认为是木衰之人。
又是怎么习惯在涉及黑龙的事情上,将自己贬得一文不值。
思及此,屈流明不免轻笑,瞳中却无半点笑意。
“黑龙传承碎片捕捉到了他的神魂,让他多活了十年。而那十年间,他一直待在距离寂川三米外的地方。”
屈流明点了点地。
“就是我站的地方,距离你的寂川,不到五米。当时他已经重伤,无力掩盖气息。”
“也就是说,只要黑龙大人出了寂川看看,或是留心探查,就能发现他的存在。”
“呵,或许都不用黑龙大人上心,毕竟,裹住他神魂的,正是你的传承碎片。”
说完,鸣玉仍没有反应。
他只是站在那里,与屈流明隔了十米远。
屈流明嘲弄地扯起嘴角。
“鸣玉,你能成为我的情敌,真是我的耻辱。”
他转过身子,抬步离开寂川。
“传承碎片距离寂川,有三千公里。”
屈流明眼中闪过一丝不可思议,他刻意挽起袖子,露出腕上的木藤镯子,而后冷冷笑着。
“你若不信,那便不信吧,起初我也不愿信。现在想想,那估计是他的执念,想要把碎片还给你的狗屁执念吧。”
“箱子里是他的旧物,上了锁,我打不开。你试试,说不定作为他甘愿奉献神魂的对象,你还真能打开呢。”
鸣玉抬眼。
屈流明的袍角被风扬起,很快消失在空中。
而在屈流明离开之前,他眼中似乎一晃。
那是一只木藤镯子。
颜色熟悉,纹理清晰。
鸣玉曾见过无数次。
…………
扶川?
然后。
一场秋雨,不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