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丘从木棚里走出来时,西莉亚正在用布巾将头发扎起来,每次她抬手时,都能看到手臂上隆起的肌肉。
他面上不显,但内心还是小小地惊叹了一番——虽然从来没有明说,不过自从见识了西莉亚是怎么扛着两袋麦子穿过大半个小镇之后,他就一直很怀疑没有驴和骡子的情况下,到底是谁在负责磨面粉。
“早啊,桑丘老爷。”女人爽朗地与他打了招呼,她长得不算很美,但眉宇间有一股英气,身材高大,甚至比自己的丈夫还要高一胫。
桑丘听梅杰说,每次哈伦在外头喝了个烂醉,都是西莉亚去酒馆亲手把丈夫扛回来,以前他们一家还住在大犀角镇的时候,邻居们都直呼西莉亚的名字,反而管哈伦叫“金特里先生”①。
“早安,西莉亚女士。”桑丘回答,“请问您有看到萨拉菲尔阁下吗?”
“您是说那位小姐?”西莉亚抱起地上的洗衣盆,里面的衣服堆得像一座小山,遮住了她的脸,除了哈伦运货的收入外,西莉亚还会帮别人洗衣服以贴补家用,“她正在陪孩子们玩呢,您走到路标那儿应该就能看见。”
“非常感谢。”
“您要去找萨拉菲尔小姐吗?”西莉亚说,“那麻烦您把我的孩子们也叫回来,快到吃饭的时候了。”
桑丘点了点头……尽管比起“陪孩子们玩”,他更愿意相信萨拉菲尔是在“玩孩子们”。
离开村落后,眼前的一幕似乎也印证了他的想法:路标附近并没有孩子们的踪影,萨拉菲尔正坐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用锉刀修指甲,黑色的手套耷拉在她的膝盖上,迪亚纳多在一旁弹奏着里拉琴,他用毛巾在腰间扎了一个结,像是穿了一条裙子,声音掐得又尖又细,大概是在模仿小女孩唱歌。
“噢,小姑娘,甜蜜的小姑娘,
不要让黑狼的眼睛盯上你,
它的鼻子又黑又歪,
它的脸庞又脏又丑,
不要让她盯上你啊,甜蜜的小姑娘,
她会像水蛭一样咬你的屁股……”
桑丘亲眼看着萨拉菲尔的眉毛抽动了一下:“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不要那么敏感,断指头,这是艺术的创作。”迪亚纳多微笑道,“你看,起初这只是一个用来吓唬小孩不要偷跑到深林里玩的寓言故事,后来有诗人把‘它’变成了‘他’,引得客人们纷纷露出神秘的笑容,从此它变成了淫词艳曲,而我把‘它’变成了‘她’,气氛一下子变得欢乐起来了,不是吗?”
萨拉菲尔朝他吐了口水,这次因为太近了,迪亚纳多没能躲掉,还有零星的唾沫溅到了他的里拉琴上,引起一阵哀嚎。
“不,我的宝贝儿。”他哀伤地说道,“你怎么能这么对它?它的每一根弦都是我亲自从马屁股上拔的,星星脸给它涂漆时我全程在旁边监督,它对我而言就像老二一样重要。”
桑丘猝不及防地被呛住了:“咳咳咳咳……”
“原来是桑丘老爷。”迪亚纳多瞬间收回了唉声叹气的样子,脱下帽子朝他行了一个礼,“您来得刚好,老爷,我刚刚为一首旧曲作了新词,您想赏个脸吗?”
“不用了,迪亚纳多先生。”毕竟他刚才已经听到了,“我来找萨拉菲尔阁下,顺便替西莉亚女士把孩子们叫回去……请问孩子们在哪里?”
“躲起来了。”萨拉菲尔回答。
“他们在玩鬼捉人。”迪亚纳多补充道,“然而孩子们没想到的是——陪他们玩的是一个懒鬼,自从他们蹦蹦跳跳地跑去躲起来后,她就坐在石头上没挪过一下屁股,只顾着修剪自己的指甲。”
“少蠢了,如果我认真起来,游戏很快就会结束。”萨拉菲尔连眼皮都懒得掀一下,“看看地上的脚印就知道了,有一个还聪明一点,知道躲进灌木丛里,但忘记了轻手轻脚,把树枝都折断了。”
迪亚纳多露出欣慰的表情:“真是长大了,终于意识到了在黑岩城大家都不乐意和你玩游戏,并且在暗地里叫你臭屁鬼的原因。”
萨拉菲尔冷笑一声:“别想骗我,最后那句话是你自己瞎编的。”
“好吧,机灵鬼,被你发现了。”迪亚纳多无所谓地摊摊手,“不过确实快到吃午餐的时间了,孩子们得吃饱睡饱才能长得强壮,去把小羊们赶回来吧。”
事实正如萨拉菲尔所言——只要她愿意的话,游戏很快就结束了。
她先在矮灌木后找到了缩成一团的梅杰,又在一排栅栏后面找到了蹲在石槽后的泽妮亚,最后找到了躲在烟囱后的戴恩,他是躲得最远的,可惜脚底的红泥粘在了爬梯上。
从屋顶上下来时,戴恩鼻子以上的部分已经被煤灰熏成了黑色,远远看着就像是戴了一副面具,被弟妹们指着脸哈哈大笑。
“梅杰是第一个被抓到的,轮到梅杰当鬼了。”泽妮亚说。
“恐怕不行,小小姐。”迪亚纳多笑道,“一家之主正唤你们回去吃饭哩,要是错过午餐,恐怕你们又要被叫去墙角罚站了。”
“可是我不饿。”梅杰鼓起脸颊。
“那也得吃饱了才能继续玩。”迪亚纳多循循善诱道,“看到这位萨拉菲尔小姐了吗?从小吃饱的孩子就能长得像她一样高大又聪明,那些为了玩耍而饿着肚子的孩子就会像我一样,只有这个路标的一半那么高。”
闻言,梅杰睁大了眼睛,似乎真的被他的话唬住了。
“好吧……我、我要回去吃饭了!”他沮丧地说道,“但你也别难过,矮诗人,你是一个可爱的小个子。”
说罢,他亲了亲迪亚纳多的脸颊,泽妮亚和戴恩也这么做了——后者把鼻尖的烟灰蹭到了侏儒诗人脸上,但他看上去并不在意,只是微笑着与他们道别。
桑丘看着他们离开的身影:“哈伦先生和西莉亚女士把他们教得很好。”
“是啊,真是一群小可爱。”迪亚纳多也有些感慨,“这样的孩子在黑岩城可很难见到,看肤色,他们应该是从沙洲城过来的吧?没想到那种穷山恶水的地方也能养出这样的孩子。”
“噢,看你感动的模样,可爱的小个子。”萨拉菲尔难得露出了微笑——一个不怀好意的,肉食动物的笑容,“赶着小羊们回去吧,可爱的小个子,别让他们走丢了。”
“遵命,女士。”迪亚纳多反唇相讥,“我定不会让黑狼咬孩子们的屁股。”
“您不回去吗?”桑丘有些好奇地问道。
“我要去一趟酒馆,你和我一起去。”
“我真爱听到这句话。”迪亚纳多抛了个媚眼,“一杯泡沫麦芽酒,再来点黑莓,怎么样?”
“我会给你店老板的洗脚水。”
迪亚纳多嬉笑道:“那可就太刺激了,如果你一定要带洗脚水,还是带他老婆的吧。”
作为一座刚建立起来的村子,水桥镇什么都缺,磨坊缺骡子,牧场缺收菜用的镰刀,有些新屋子甚至还缺门锁,只能在门框上嵌个木楔,用绳子把门系住——唯独酒馆最不缺东西。
水桥镇靠近水源(虽然也有上游决堤的风险),和坠星城既不算太近也不算太远,很适合有马和驴的商队停下来歇脚。离开前他们多少会低价清掉点东西,有的还是白送,比如说一些劣质酒、快要腐坏的生肉和用不太上的皮草。
老板的妻子最近正在将这些皮草缝成睡袋,等到入冬之后,应该就能经营成一家小旅店了。
“在你发出绵羊的询问前——先告诉你,去酒馆的目的是为了获取信息。”萨拉菲尔说,“我不想碰到王室和铁谷的军队。如果他们会经过沃原城,那我们就绕开那里直接去卫城,这样的话可能要走水路,如果他们不经过,我们就按照原本的路线前进。”
“可如果不经过沃原城,军队该从哪里得到补给呢?”
“去黑岩城。”她答道,“当然,在黑岩城休息肯定不比在沃原城舒适,但黑岩城拥有仅次于铁谷的金属矿源,而且也出产宝石、秘银和黑曜石,既然腓特烈都亲自下旨禁止坠星城开三神之盾了,肯定是想进城大批量地给武器附魔,比起坠星城,黑岩城的宝石基本就是贱卖。”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才若有所思地说道:“差点忘了,这样还可以顺便在黑岩城本地征兵。”
“您的意思是……军队更有可能去黑岩城?”
“谁知道呢。”萨拉菲尔啧了一声,“这就要看杰拉德·贝迪奇打算闹到什么程度了,虽然自古以来靠着金汤匙坐上领主之位的蠢羊不计其数,像他这样喜欢把屁股往王室脸上拱的也少见。”
尽管只见过寥寥几面,桑丘对沃原城领主的印象也颇为深刻……是一个比较一言难尽的人:“确实,贝迪奇家族一向以精明著称,但杰拉德大人做事却有点不顾后果。”
“哈,再这么下去,贝迪奇的家训就可以从‘善于观察,金币将堆到乌诺脚下’改成‘善于观察,金币将堆到断头台下’了。”萨拉菲尔嗤笑道,“一个外强中干的软柿子罢了,如果让铁之血在那里驻扎几天就能解决一个跳脚的弱智,那可真是伟大英明的腓特烈陛下有史以来做过最英明的决定了。”
桑丘沉吟片刻:“您的语气听起来不像是夸奖。”
萨拉菲尔做了一个干呕的表情:“夸奖?谁?腓特烈?别恶心我了,想让我夸奖他,做梦去吧(suck my dick first)。”
“……您的措辞,萨拉菲尔阁下。”自从和迪亚纳多重逢后,他的主人说话用词就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因为水桥镇只有一家酒馆,即使村落不算大,酒馆里也一直很热闹。空气中弥漫着熟肉、面包、酒水和烟草的气味……萨拉菲尔皱了皱鼻子,但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穿过人流走到前台。
“一盆干果——什么都行,一块肉派和两块米饼,一瓶蜜酒和一扎泡沫麦芽酒……有黑莓吗?”
老板一边擦着杯子,一边懒洋洋地回道:“没了,但树莓还有一点,你要吗?”
“那就树莓,一整碗。”
“208枚铜鹿,或者两枚银狼加30枚铜鹿。”老板回答,“现在水果可贵着哩,小姐。”
萨拉菲尔付了钱,似是不经意地问道:“银价又下跌了?”
老板叹息一声:“是啊,可惜我脑子转得慢,前几天一直听商队说黑岩城和铁谷在加紧开矿,都没嗅出这话里头的意思。”
看来王室和铁谷的军队是不打算经过沃原城了……
桑丘一时竟不知是喜是忧,沃原城富裕安定,如果中途能在那里歇息,当然比在野外过夜好得多。但金狮一般难以见到,铜鹿价值太低,银狼一直是普通人家最常用来储存的钱币,银价下跌,今年一些农户的冬天恐怕要比以往更艰难了。
一个男人忽然冲到台前,把他们挤到一边:“老板,五块黑面包。”
“38枚铜鹿。”
男人数了数钱袋里的前,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再来一瓶麦酒,最便宜的那种就行了。”
“45枚。”老板从桌子下拿出一个大木桶,灌满了酒杯——酒液混浊发灰,倒真有那么点像洗脚水。
桑丘发现萨拉菲尔一直盯着那个木桶,似乎有些蠢蠢欲动。
等到男人猛地灌了一口下去后,才放松地、甚至有点萎靡地怕到桌子上:“乌诺啊,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小伙子,怎么了?”老板打趣道,“在路上撞见食腐鬼了?”
“相信我,我宁可撞见食腐鬼——不,我宁可和它们一起跳篝火舞,也不想再踏进那个该死的橡树镇一次。”
“橡树镇?”老板咕哝道,“他们产橡子吗?”
“他们不产橡子。”男人说,“你绝对想不到他们产什么。”
“呃,橡树苗?”
“他们产梅毒,操——乌诺啊,我差点就中招了。”
男人用力抓着自己的头发,发出压抑的叫声:“收留我的是一对胞胎姐妹,对我好得不得了,甚至两人一起在我洗澡时帮我搓背,我差点以为她们想一起嫁给我了。”
这个发展可真是谁都没料到……桑丘发现许多视线在朝这里涌来,酒馆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结果等我们滚到床上,互相扒光了衣服之后。”男人继续道,“乌诺啊,彭托丝啊,盖恩啊!太可怕了,她们浑身都是那种暗红色的皮疹,密密麻麻的一大片,皮肤也又湿又黏,真不敢相信我刚才摸了她们。”
“喔噢。”一个客人向他举杯,“祝你好运,老兄。”
“我问她们是怎么回事,她们居然还一脸无所谓,说村里的人都是这样,还什么‘这是重获新生前的苦修’,‘等到神圣的仪式之后就会好了’。”男人说,“让天父把我下到深渊里去吧,该死的,我宁愿去操一头母牛,也不会去碰什么主动给你搓背的姐妹花了。”
“如果你还硬得起来的话。”老板说。
①金特里先生:“金特里”是西莉亚的姓,大家应该都知道西方女性嫁人是以“男方姓氏” “夫人”作为称呼,但这家人里西莉亚比较强势,更像一家之主,所以邻居会开玩笑管哈伦叫金特里先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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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桑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