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丘等了约摸半刻钟,他的主人萨拉菲尔才返回主厅,她神情冷峻,灰蓝色的眸底乌云密布,肖恩先生跟在她身后,笑脸盈盈,还温和地同他打了个招呼。
两人只相隔一个身位,情绪却像隔了一条山脉。
不等他开口,萨拉菲尔伸手将两个木罐塞给他,就像她前几天把一大捧艾草塞进他怀里一样:“拿好。”
“欢迎回来。”坚持把这句话说完之后,桑丘才表达了自己的疑惑,“请问这是……?”
她言简意赅道:“肖恩的医疗费。”
“对,医疗费。”肖恩笑眯眯地接口道,“把别人打伤,然后把被打的人治好,最后用武力强取医疗费,好心的人啊,我真应该办一个盛大的丰醴节①来庆祝您的仁慈,希望家里还有能插七根蜡烛的烛台。”
萨拉菲尔反唇相讥:“你爱怎么庆祝就怎么庆祝,只要别扯上我,哪怕你靠卖屁股养活自己我都不在意。”
他大吃一惊:“打伤?怎么会?您……呃,肖恩先生没事吧?”
“感谢你及时意识到我才是受害者。”肖恩耸了耸肩,“至于为什么……谁知道?我正和我的爱甜甜蜜蜜呢,一切简直是飞来横祸,这或许就是孤家寡人的嫉妒吧。”
萨拉菲尔回以一声冷笑。
桑丘看着他们,忽然想起了夏恩和娜恩——他的兄姐,是一对双胞胎,经常互相嫌弃,用最尖酸刻薄的语言嘲讽对方,打打闹闹更是家常便饭,折腾得浑身都是泥,当父亲分开他们时,兄妹俩还不忘隔空朝对方吐口水。
长兄厄加尔总抱怨他们是两个幼稚鬼,桑丘现在有类似的感觉,尽管肖恩的实际年龄比他大,而萨拉菲尔平日总是表现得过分成熟。
“我有事要出去一趟。”萨拉菲尔看了一眼时钟,“大概两个小时候之后回来,在此之前你先待在这里。”
“我不能和您一起去吗?”他恳求道,“身为您的枪与盾,我不应该让您独自在外那么久的。”
“我是去赚钱,不是去上战场。”
她的回答令他更加羞愧:“那我就更不应该留在这里了,一位骑士应该供养自己的主人,而非被主人供养,请让我为您的工作添一份力吧。”
“是吗?”萨拉菲尔的语气流露出几分促狭,“我要去给暂居在坠星城的贵族小姐们提供服务,她们将在我面前宽衣解带,露出光洁美丽的**——可能也不光洁,需要我把她变得光洁。”
闻言,他倏地愣住了,只能站在原地呆滞地看着萨拉菲尔。
“这些女孩们,有些希望我使她们的肌肤更柔嫩,有些希望我使她们的胸脯更饱满,还有些希望我使她们的……丝绒更紧致。”她似乎在忍耐笑意,但不是很成功,“骑士,你确定要为我的工作添一份力吗?”
他感觉脸颊像是火烧一样滚烫——骨甲种是看不出脸红的,他从未像这样感谢自己的种族。
“我……”他嚅嗫道,“很、很抱歉……无法给您什么帮助……”
“很好。”萨拉菲尔点了点头,“另外,谨记两件事:第一,如果卡文迪许家的谁找你或者召见你,你可以去,但去了之后如果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不回答;第二,肖恩·伍德由一半的嘴碎长舌妇和一半的恶毒骗子构成。”
“我还在这里呢。”肖恩提醒道。
留给他的只有关门声。
“脾气还是那么坏。”肖恩摇了摇头,“现在这里只剩我们了,小鹿骑士。”
“……请不要这么称呼我。”他讷讷地回答。
“好的,那么——桑丘。”肖恩从善如流,拿起桌上的铃铛轻轻晃了一下,“好伊顿,替我拿一杯茶吧,另外也别让我们的客人端着空茶杯。”
沙金色头发的少年小步跑了过来,帮他将茶续满。
“非常感谢。”
伊顿冲他笑了一下,毫不遮掩地露出那两颗门牙,桑丘并不觉得难看,有着这样的蓝眼睛和门牙,即使到了成年,对方笑起来一定还是像孩子那样童真。
肖恩拿起一根银勺,往红茶里加了五六快白糖才满意地停下,他慢慢搅动着茶水,轻声道:“看来你还没有跟着萨拉很久。”
他的语气很自然,仿佛只是茶余饭后的闲聊,但桑丘还记得萨拉菲尔出门前的嘱咐——如果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不回答。虽然针对的是卡文迪许家族,但他猜这句话对肖恩也同样有效。
“真警惕……别担心,桑丘,我不会吃了你的。”肖恩微笑道,“但两个人待在这里什么都不说,未免也太无聊了,不是吗?陪我说一会儿话吧,哪怕只是在我说话时应一声也好。”
他沉默了一会儿,微微颔首:“请说。”
“自我认识萨拉以来,你还是第一个像这样跟随在她身边的。”他叹了口气,神情看起来颇为苦恼,“即使是还在学院的时候,萨拉都是独来独往。她独享一个单间,除了学术,也不怎么和别人说话……唉,我也曾真情实意地想与她做朋友,不过现在关系怎么样,你也看到了。”
桑丘点了点头,以表示自己还在听。
肖恩似乎也不在意他的敷衍,自顾自地继续道:“雅各布也是,至少在当时,你只消看到他的表情,就会知道他究竟有多迷恋她了。虽然可怜了点,但他们没在一起也算是一件好事,毕竟萨拉菲尔的出身……罢了,即使不提这些,他们最好也不要在一起,除非雅各布愿意把她的脚砍下来给我。”
“阁下似乎更喜欢自由的生活。”他斟酌着语句,“受到贵族身份的束缚,或许并非是她想要的。”
“是吗?她也不喜欢为贵族服务,但以她在魔法研究上的大手大脚,不这么做就没办法维持兴趣。”肖恩笑了一声,“选择都是相对的,无论本意如何,只要愿意为现实妥协,又有什么结果是不可能发生的呢?”
“那您呢?”
“什么?”
“您看起来并不是很乐于见到这种情况。”
“当然。我刚才也说了,除非雅各布愿意把她的脚砍下来给我。”他撇了撇嘴,“可是哪个丈夫愿意把妻子的双脚借给别人鉴赏品尝呢?还是祝愿我们的领主先生初恋失败吧。”
桑丘定定地看着他:“所以,无论阁下和谁产生了什么关系,只要您个人的兴趣还能被满足,其余的您一概不会在意,是这样吗?”
或许是不太喜欢被他这样盯着,肖恩没有回答,只是垂下眼睑,避开了他的目光。
俄而,他又笑了起来。
“小鹿骑士,我刚刚是不是保证过不会吃了你?”他说,“其实我忘了告诉你后半句——我可以保证自己不会吃了你,却无法保证别人不会吃了你。”
仿佛是为了验证他的话——几名穿着墨绿色鳞甲的守卫推门走了进来,因为不便于脱鞋,他们走到地毯前就停住了。
桑丘看到了他们的披风扣,上面印着一只灰色的猫头鹰,这是卡文迪许的家徽。
“肖恩先生。”领头的那位恭敬地朝他行礼,“您刚刚摇响了传唤铃,请问有什么是我们可以为您效力的?”
传唤铃……桑丘后知后觉地看向肖恩左手边的银色铃铛,他本以为那是用来呼唤仆从的,直到现在他才看清上面有刻着几个欧甘字母,散发出如雾气般淡薄的蓝光。
“请将这位骨甲种的骑士带去见领主大人吧,不要太粗暴,他是客人。”肖恩说,“另外,请代我向领主大人转告一句话,就说‘灰蓝眼睛的雪鸮回来了’。”
“肖恩先生。”桑丘本能地按住了枪柄——霎时,刀剑出鞘的声音接连不断,一把把银白色的尖刃都指向了他的脑袋。
他有骨甲防护,要强行突破这种情况并不难,但理智告诉他不要卸下那张皮革。
他看着肖恩,试图从那张脸上探寻出微笑以外的东西:“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必激动,小鹿骑士,不会有什么事的,你现在拔枪才是真正的添麻烦。”
肖恩做了一个手势,示意旁边的守卫把武器放下。
“你的阁下离开前不是告诉过你吗?她早就做好了这段时间里领主大人会找上你的准备,我只是顺势点了一把火。”他食指抵唇,笑容神秘莫测,“至于原因,她不是已经告诉你了?肖恩·伍德由一半的嘴碎长舌妇和一半的恶毒骗子构成……当然,她说得也不全然正确,我其实很少说谎,只是喜欢省略一部分的叙述而已。”
桑丘不喜欢这种被人裹胁的感觉……但有一点对方说得不错,被卡文迪许找上或许是一件麻烦事,但阁下至少对此有所准备,若他和坠星城的守卫产生冲突,才是真真正正的坏事。
他只好屈从,示意自己会跟随侍卫们离开。
“肖恩先生,其实您很讨厌我,对吗?”
“别想太多,小鹿骑士,我并不是在针对你。”即使到了这个时候,肖恩脸上的笑容依然温柔而亲切,“这是我和她之间的游戏,而你只是一个小道具,就像这枚传唤铃一样。”
桑丘原本以为自己会生气,但此刻他的内心其实非常平静。
“先生。”推门离开前,他这样问道,“您对阁下的迷恋,真的仅仅是因为她的脚吗?”
“当然。”这一次,他回答得很顺利,“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桑丘心下了然。
如果说伊顿是长得像孩子,那么肖恩·伍德就是心里还住着一个孩子。
夏恩和娜恩——他的兄姐总是因为冲突而扭打在一起,谁也不让谁好过,但当对方真正受到伤害时,他们又会成为彼此的保护者。
肖恩和他的兄姐并不一样,他用木刺扎破萨拉菲尔的手掌,当对方因为流血而怒视他时,他感到格外快乐,便以为那血与怒火就是他想要的。
他早已不是一个男孩,却仍不明白……那片刻的快乐或许是真切的,可那木刺、血与怒火也是真切的。
①丰醴节:平民用于庆祝收获的节日,习俗上借鉴了非裔美国人的宽扎节。除了常规的庆祝活动外,每个家庭还会备有七根蜡烛,每天点亮一根,持续七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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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桑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