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雀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釜底抽薪（上）

王戬轻袍缓带坐于陈留郡街角一处茶摊上，他捏着茶盏，默默地注视着对面巷口。这条康福巷是城中贵人的宅院聚集地，其中有户府邸十分气派，从巷口望去，可将其门前动静一览无余，然而气派的府邸大门紧闭，鲜少有人出入，倒有几分冷清。

他在此地坐了一上午，一派从容淡定，可不停扣动茶盏上粗糙纹路的手指暴露了他内心的焦急。

终于，风叔走到他身旁道，“王郎君，姚梧已经开始调动山庄内的持剑人了。”王戬点点头，起身看向宅邸上‘姚府’二字，道，“该姚夫人出马了。”

姚夫人向来支持小煞结交汉人士子，初见眼前之人时倒颇有好感，觉得此人聪颖练达，说不定能成为小煞的良师益友。此刻见他突然从风荷山庄而来，独自登门拜访，她心中立时生出几许警觉之意。

姚夫人，“不知王郎君独自前来所为何事？”

王戬眼睛一眯，意味深长道，“姚夫人最好还是屏退左右。”

姚夫人心中开始打鼓，面上兀自镇定，她屏退众人，堂中只留下了自己和王戬。

王戬，“我是来告知夫人，风荷山庄此时已引发诸胡混战，九剑门的人现将风荷山庄团团围住，许多人被围困山庄逃不出来，请姚夫人立即带兵前去营救。”

姚夫人一愣，旋即有些不明所以地笑道，“王郎君何出此言？风荷山庄引发大乱？我一介妇人怎生带兵去救？”

王戬，“台已搭好，各方开唱，就等着戏唱罢，有人带兵前去以救人之名围堵姚梧，为姚梧扣上勾结九剑门作乱的罪名。”

“今日这场闹剧一结束，江湖上的人都将以为，姚梧为谋求族长之位和龙雀刀，勾结九剑门，先散布龙雀刀天下无敌能克制胡人号令群雄的传言，再召开‘诸胡会盟’大会围剿刘娘子意欲夺刀。诸胡在风荷山庄混战，死伤惨重。姚梧勾结九剑门强夺龙雀刀有违逆朝廷之嫌，他的罪名落实，无论他抢不抢得了龙雀刀，都将成为罪人被朝廷缉拿。”

姚夫人，“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王戬看向这位端坐于上首，时刻保持温和从容的妇人，“姚梧被指勾结逆贼意图不轨，被朝廷缉拿，难道姚夫人听了不该震惊，不该高兴吗？”

姚夫人心中慕地一沉，冷冷道，“王郎君突然跑到我府上胡言乱语一大通，我不知你到底是何意？”

王戬哂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姚夫人明明就是那只黄雀，何以会不明所以？只不过风荷山庄的诸胡混战提前发动了，而小煞恰还未出来。”

姚夫人听见小煞还在风荷山庄顿时浑身一震，指尖发凉，平静无波的声音终于掀起一丝起伏抖动，“你是谁？你们把我儿怎样了？”

王戬，“姚夫人放心，小煞是我们的朋友，我们不会把他怎样，倒是不知姚梧此人会不会顾念一点亲情放过自己的侄儿。我猜小煞此刻正与刘娘子并肩作战，想帮刘娘子一起逃出风荷山庄。”

听了王戬的话，姚夫人如坠冰窟，双拳紧握，脸上从激愤、震惊再到害怕，神色几经变化，颤声道，“你知道什么？你为何要陷害我儿？”

王戬目中幽光一闪，像锐利的剑芒直刺姚夫人当心，“我知道，真正与九剑门勾结之人根本不是姚梧，而是姚夫人你！”

姚夫人会心一击，身子摇摇欲坠。可她强自按捺住内心的起伏，心中思量少顷，冷哼道，“我可以请夫主的旧部带兵去风荷山庄救人，至于王郎君所言，纯属污蔑！”

王戬伸手，抖开麒麟密使的令牌，“姚夫人，我所言并非猜测，而是已有真凭实据。”

姚夫人不是姚梧，早打听过那位龙雀刀传人的事，对她可能是麒麟密使在追查九剑门之事略知一二，眼见王戬掏出令牌，知道再无法辩驳，整个人无力地垮了下来。

王戬将姚夫人的细微变化看在眼里，趁胜追击道，“听小煞常说，他母亲喜欢汉人诗书礼教，自幼饱读经史典籍，姚夫人果然不同于一般的人，‘郑伯克段于焉’的故事，姚夫人深有领会，学得十分到位。”

“姚将军去世后，姚夫人想摆脱姚老夫人，便以散心为名带老夫人去风荷山庄小住，山庄阔大精致，风景秀美，立时吸引姚老夫人想去那里定居。然而姚夫人却以怀念郎婿为由不肯跟着去，又以不能尽孝为由不肯分家，非要姚梧向族中耆老大张旗鼓地说明，是姚老夫人自己的意愿才罢。如此一来姚老夫人不明事理，想分家另过的印象传遍阖族。”

“姚梧在城郊风荷山庄更方便管理族中田产，每年族中数不清的钱粮让姚老夫人和姚梧迷了心窍，中饱私囊，不为族人公平分配，以致族人怨声载道。姚夫人不仅不加劝阻，反而自己拿出钱粮补贴族人，进一步坐实姚老夫人和姚梧自私自利的恶名。”

“这些年来姚老夫人和姚梧在族中恶名昭彰，姚夫人倒是积攒了不少贤名，族人便紧盯着姚梧，向他施压，让他等小煞年岁一到必须交出族长之位。”

“可人算不如天算，去年姚梧突然和羌人首领姚宽结成亲家，他女儿嫁给了姚宽的一位侄儿，姚梧有了新的靠山，便肆无忌惮攥着权利和钱粮不愿放手，若不想法釜底抽薪，让他彻底无法翻身，只怕小煞不会那么顺利地夺回族长之位。”

“于是姚夫人去年暗中勾结上九剑门，让九剑门的人故意接近姚梧，起初是想怂恿他买凶刺杀小煞。可恰恰是你将小煞教得太好，他的昆仑刀法让刺客未占到一点便宜，最终并不能对姚梧定罪。”

“你正无计可施之际，重出江湖的龙雀刀和克虏刀法引起了你的注意，姚梧不能名正言顺地继承族长之位的关键正是他没有七星望月刀在手，这是他的一大心结。”

“恰巧你的想法与九剑门不谋而合，他们一来想借龙雀刀掀起纷争，二来他们想除掉刘娘子。你便与九剑门联合策划了一场姚梧抢刀的好戏。编造流言为龙雀刀造势，让姚梧召开江湖大会聚拢江湖人士，并将刘娘子和龙雀刀引至风荷山庄，最后各方为抢刀在山庄大开杀戒，为得就是最后对他致命一击，让他为了龙雀刀狗急跳墙滥杀无辜，暴露自己与九剑门勾结的事实，最后待一切结束九剑门退走，姚夫人再以此为名带兵将他缉拿归案！”

姚夫人听完王戬的话，已从起初的震惊和害怕中缓过来，她复又恢复从容，须臾，淡淡道，“到底还是被你们发现了，连我儿也折了进去。”

王戬，“姚夫人一番苦心为儿筹谋，你可知破绽全在小煞身上。你对小煞教养极严，从不让他出远门，小煞从家中偷跑出去，你本来很生气和担忧，却提前知晓他找到了龙雀刀的传人并将她带回，所以他回来，你既没生气又未责罚他。刘娘子与我初到贵府，姚夫人大概已经猜到刘娘子的身份，才在初次见面时提醒小煞与她保持距离。小煞送我们上风荷山庄，若非姚夫人提前知晓会发生混战，如何会三番五次地催他回家。”

姚夫人方才知晓自己关心则乱，露出了马脚。接着道，“那村妇毫无教养，每每遇事撒泼胡闹，那时她不顾先夫病重，整日跑到先夫床前纠缠，要先夫将族长之位传给小叔。我们实在不耐烦，才顺了她的意。”

“这些年来又仗着自己是先夫的生母在族中横行霸道，将族中地契、房契和钱粮霸在手中不肯放手，族人若是逼迫她，她就跳起来指责我们不孝。加之姚梧又攀上了这么大座靠山，我实在是束手无策，才铤而走险。”

说到此处，她突然嘲讽道，“王大人洞若观火，能发现我是幕后之人。可王郎君有没有想过，纵然姚梧蠢笨如猪，有天大的胆子，如何敢以‘龙雀刀能克制胡人号令群雄’这样的传言造势抢刀，难道他真的不怕被人说有违逆之心？”

王戬目光如电，“他敢如此放肆，难道跟他的靠山姚宽有关？”

姚夫人心中暗赞此人心思敏锐，“我并无证据，剩下的就要靠王郎君等麒麟密使去查了。”

接着，她又略带悲愤地道，“当年我先夫率族人为姚宽卖命，他麾下羌军在中原战无不胜，若非先夫英年早逝，姚宽也不会错失成为一方霸主的机会。这些年他不仅不念旧情，还纵容姚梧在我族中作乱。王郎君，你说姚宽心里到底是如何思量的？”

王戬明白姚夫人的意思，安抚道，“这件事我们会着人去查。眼下最要紧的是，姚梧已将山庄围困住，救人要紧。”

随后她掏出一块令牌，双手捧起举过头顶，朝王戬拜下，“我所犯之罪，请王大人责罚，但整件事我儿姚远从未参与其中，他一直被蒙在鼓里，与此事绝无干系，请王大人放过我儿。这块令牌乃先夫去世时交予我的，有它便能调动驻守陈留郡的羌军。”

王戬，“姚夫人起来吧。你与九剑门勾结之事，在麒麟密使中只有我知晓，此事戬绝不会告诉第三个人。至于此时你若出面去请羌军，无异于向九剑门暴露你出卖了他们，将来你母子必会遭九剑门报复。”

姚夫人一愣，不明白他既然不需要她出面调兵，又允诺帮她隐瞒与九剑门勾结之事，要准备如何救人，“那该如何办？”

王戬看出姚夫人心中所想，“人也要救，兵也要用，风荷山庄尚未打起来，我就已请同僚携麒麟令找陈留王去调动羌军了，他们一动手陈留王就会带兵杀进去。我来是想向夫人求证一件事，夫人既然见过九剑门的人，可是见过九剑门三统领？”

姚夫人，“见过，我与姚梧都见过。九剑门的人劝姚梧，若是他当不了盟主抢不了刀，便动武剿杀刘娘子和群豪。姚梧起初不肯，怕事情无法收场，那位三统领便展示过他那把逆鳞剑的威力，锋刃锐利，剑生倒刺，一剑砍下去，倒刺钩连皮肉，让人皮开肉绽十分可怖。”

王戬听罢背脊一寒，他有几许着急道，“你可听见过那位三统领开口说过话？江湖有传闻，说他可能是个哑巴。”

姚夫人细细一想，回味过来，“九剑门的人并未说过他是哑巴，但他从不开口说话，他虽然是统领，却以哨声指挥属下，而且一直以来，与我们联络的都是他的属下。”

王戬，“九剑门的刺客杀人，他们的首领一般用口哨指挥属下，若是没了哨声，那位哑巴统领不能开口说话，那群持剑人也就成了一帮乌合之众，十分好对付。而能克制住哨声的法宝，羌人恰恰就有。”

姚夫人幡然醒悟，“王大人是说羌笛？”

王戬，“正是。不知夫人能否尽快凑齐一支会吹羌笛的队伍，无需高超的技艺，人越多越好，人不够带上现成的羌笛也行，尽快骑马赶往风荷山庄。”

姚夫人，“王大人稍等，族中会吹奏羌笛之人极多，我府内就有，不够的邻居府上还有人，我这就去凑人。”

王戬，“好！有陈留王留下的人接应各位前往风荷山庄，戬不会骑马，要先行一步赶往山庄，告辞！”言罢，转身欲走。

姚夫人，“王大人！”

王戬停下，回身疑惑地看向姚夫人，“不知姚夫人还有何事？”

姚夫人，“我想知道，王大人为何要帮我隐瞒与九剑门勾结之事？”

王戬眼中闪过一抹痛色，缓缓道，“因为我懂得你做母亲的不易，和一番拳拳的慈爱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