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雀 第19章 第十九章 月儿弯弯照九州

羯族贵人的府中，为何会收养汉人孩童？

赵侯解释道，“黎公二十多年前也跟隔壁越公一样，是前羯族皇室麾下大将，早年在外征战。那时他老母多病，黎公的夫人便留在上党郡老宅中服侍照顾老人，一直未跟在他身边。这位黎公颇好美色，在外时收了许多美妾，十多年来小妾生得子女众多，倒是正室夫人聚少离多容华渐老，却一直无所出。”

“黎公夫人生于贵族，年轻时又任劳任怨地服侍过老夫人，背后有老夫人和族人撑腰，因而黎公也有几分惧怕她。只是那些小妾仗着有儿子，嚣张跋扈，时常不把她放在眼里。”

“她心中不忿，前些年寻医问药，好容易拼了性命诞下一女，之后大夫便说她不能再生养了。她觉得自己不能生养都是黎公的错，对黎公早年的所作所为心怀怨恨，夫妻之间常大吵大闹，隔阂甚深。就在去年，她突然收养了一个汉人小孩。一来，确实是为了养老。二来，也是想故意气气这一大家子人。”

刘婉，“刚才那位小女娘当是夫人的女儿，那群欺负汉人小孩儿的孩童是小妾们生得儿子了。”

赵侯点点头，“估计黎公和黎公夫人今日去了隔壁，正忙着张罗明日出殡的事。家主和夫人都不在，那些孩童们才趁此机会欺负他。”

王戬突然道，“想来那位夫人并非真心想收养他。”

刘婉疑惑地看向王戬。

赵侯意味深长地一笑，“王郎君是有什么高见？”

王戬，“既然家主本不喜欢汉人养子，府中的小妾、庶子和仆婢们都会看眼色，想必并不会待这位养子多好。有夫人的照拂，那些人最多也只是阳奉阴违。相反，夫人越是关照这位养子，他越是受气。毕竟他日家主定不会将家业传给养子继承，谁也不会真的将他放在眼里。说白了，他只是夫人用来与自己郎婿斗气的工具罢了。”

刘婉听了不免唏嘘。经历了白天那桩事，刘婉心情欠佳，以致连晚饭也没吃几口。两人夜里宿在郡守府客房，刘婉躺在床上想着那些人和话，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将近子时，她干脆坐起来，背好刀起身出了房门。

哪知门一开，王戬就守在她的外面。

刘婉尴尬地笑笑，“你怎么没睡？”

王戬，“你不也一直没睡么？你这是想去哪里？想去黎公府上看那位汉人小孩儿？”

刘婉被拆穿，辩解道，“说不定想杀黎公一家的凶手正在附近盯梢，我去看看会不会发现凶手的踪迹。正好他们有危险我可以出手相救，这样也就为我自己摆脱了嫌疑。”

王戬，“那府邸外围得跟铁桶似的，况且夜里宵禁，若是有异常，定会被发现。你既然知道自己有嫌疑，还往那里跑，要是不小心惹上是非，到时候更难说得清楚。”

刘婉沉吟片刻，问，“你不担心白日里那小孩再受欺负吗？”

王戬，“有什么好担心的，我担心自己被人追杀都来不及。何况你身负嫌疑，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

刘婉，“你这人好无情冷血，当初若非我心存善意同情你，也不会救你。做人就该推己及人，你自己既遭遇过不幸，得到过他人的帮助，为何不能对他人报以善意？”

王戬，“你今晚去看过他又如何？你不去看他时，他也这么被欺负过两年了。若黎公府上能安稳渡过难关，你今晚去看过他，往后你不在他照样每日受到各种白眼和欺侮。你能救得了他一时，还能救他一辈子不成？”

接着他又道，“女侠喜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那是路见不平，这是人家府中家事，你难道想管闲事管到人家家里去？他不过是遭了人白眼，好歹有吃有穿有住，天底下不知多少孩童生不逢时，受人凌*辱、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和流离失所的大有人在。”

听王戬说到此处，刘婉突然眼眶一红，一滴泪珠夺眶而出。她坐到廊下，突然侧过身去不理王戬。

王戬没想到自己几句劝慰的话竟把人给惹哭了。手足无措地道，“非我阻止你去，眼下传闻于你不利，我怕你去了惹出是非来不好收场。”

说着，他又故作骄矜道，“那你怎么不为我多想想，万一你一走，刺客又来杀我怎么办？你岂不是为了去同情另一个人害了我，如此一来你非得自责内疚一辈子不可。不过被美人惦记一辈子，就算死了也值了。”

听到此处，刘婉才破涕为笑。刘婉擦干眼角的泪道，“我今日看到那小孩，突然想起来家中弟弟，我有个弟弟也与他一般大小。”

又过了半晌，似乎已经对王戬足够信任，刘婉才吐露道，“其实我家里也曾在乱世中逃难。”

王戬，“我知道。”

刘婉一愣。王戬，“你忘了我一眼看出你手上的龙雀刀了吗？关于龙雀刀的去向，我义父曾对我说过。”

“龙雀刀在那位顾先生手上，顾先生如今是某位大人府上的西席。他有个十分得意的弟子，是那位大人的女儿，两个月前曾阵前将叛贼石彪一刀斩首，神威早传遍了大江南北。这么重要的刀，我想顾先生不会随便给别人。”

刘婉，“所以一开始你就认出我是谁了？”

王戬，“我猜到你是谁，但至今尚不知美人名讳。”

顾夫子曾嘱咐她不要轻易泄露身份，既然王戬已经猜到了，那向他透露自己的名字也不是不可以。又听他夸自己是‘美人’，刘婉便羞涩地道，“单名一个‘婉’字，温婉的婉。”

王戬想到刘婉一刀捅人不带眨眼，跟‘婉’字一点不沾边，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夸赞这个名字，只道，“刘婉，嗯，好名字！”

刘婉，“既然你知晓我是谁，那你该知道我的父亲。”

王戬脸上浮现崇敬之意，“刘大侠谁不曾听说过。”

刘婉，“我就是突然想家了，想阿爷和弟弟们，你说当初若阿爷没有逃离家乡，那我和弟弟是否也如你口中那些孩童一般，任人欺凌、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流离失散。阿爷既能向中原百姓施以援手，带他们南下逃亡，为何我就不能救这个小弟弟？”

王戬微微地叹了口气，“那你想如何救他？他已是这户人家养子，难道你还能真动刀替他杀了那些欺负他的人不成？”

刘婉，“我至少可以吓唬吓唬那些人，让他们不敢再随意欺负他。”

王戬想了想，终于妥协，“你去看他不是不可以，但你须得答应我，你无论去哪里都必须告知我，不可单独行动。”

想了想又补充道，“你若在外真惹了什么事，我也好帮你善后。”

刘婉的父亲向来耿直爽朗，继母干练利落，从未见过王戬这么婆婆妈妈的人。但他说得也不无道理，刘婉只好带上王戬一同前去。

有了王戬这个拖油瓶，总不能一直抱着他飞檐走壁，所以俩人只能走过去。好在郡守府离杏花里不远，走了不到两刻钟便到了。

两人摸到黎公府后院院墙下，趁巡逻的士兵不注意，刘婉挽着王戬的胳膊提气飞上了院墙。

近来受隔壁一家惨案影响，夜里黎公府上有许多部曲在四处巡查。两人猫在屋顶上不敢把动静搞得太大，放眼逡巡片刻，见左后院偏僻一角，灯火通明，传来阵阵喧嚣之声。

刘婉驾着王戬在房顶上飞掠过去。这里一处小院外，几个浓妆艳抹的少妇，领着一众仆婢正吵嚷不休。一仆从的声音洪亮，“祠堂夜里寒凉潮湿，若冻坏了我们大郎君，你赔得起么？”

兴许是院内的人听见了仆从的话，突然传出白日里那肥胖少年的嚎哭声，“阿母！我头好痛啊！阿母！快来救救我。”他一喊罢，祠堂内跟着此起彼伏地响起了许多孩童的哭喊声。

这一哭喊不要紧，门外那群人更加不顾门口部曲的阻拦，一拥而入。接着刘婉就听见院内心肝宝贝乖乖儿地哭喊作一团。不一会儿，少妇们各自拥着一两个幼子，带着仆婢们呼啦啦地走掉了。

小院归于平静，唯有一个孤独的身影跪在院内。守门的部曲看了他几眼，走出小院将门反锁住，扬长而去。

刘婉想带着王戬下去看看，王戬却对她摇摇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示意刘婉想下去就自己下去。

刘婉无奈，只身飞掠而下，来到小孩身边。那小孩咋一见到她从房顶上飞下来，一脸惊异。

刘婉，“你别怕，我不是来害你的，我是来看你的。你为何跪在此处？”

他平静地说道，“他们的藤球被弄坏了，家主罚我来跪祠堂。”

刘婉愤愤不平，“那藤球分明是我踢碎的，跟你何干！你怎么不说他们打你？”

“家主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他们不会无缘无故地打我，我自身肯定也有问题。所以全都罚了。”刘婉听了这种蛮不讲理的说辞怒不可遏。

她看了看四周，“其他的小孩儿都走了？你为什么这么傻，还在这里继续跪着？”

“因为他们有阿母来接他们走，而我没有。”说到最后，他的口气渐渐低沉了下去。

刘婉心中一紧，伸手想拽他起身，“你起来吧，反正没人看着，这样人家的祖宗有什么好跪的？”

瘦弱的身姿笔挺倔强，抬起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我在跪天跪地，跪我死去的亲人。”

刘婉黯然，想来他的身世应当十分悲惨，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小孩问，“阿姊为何突然来这里？阿姊这样偷偷过来，会被人误会的，阿姊还是快离开吧。”

话音刚落，门外突然有了响动，一个小女娘的声音在门外小声响起，“阿兄，你听得见吗？”

锁门的铁锁宽大，尚能将门撑开一个拳头大小的缝隙，缝隙内露出一点亮光和一张小脸，正是白日里那位花花绿绿的小女娘。

“阿花？”跪着的小人叫道。

小女娘，“是我。阿兄是不是还没吃晚饭，我带了些馒头和肉干来，夜里冷，我还带了件棉衣。阿兄你快过来拿。”说着，一只包裹努力地从门缝另一边挤了过来。

他起身走到门口，接过布包，握住门缝里小女娘那只递包袱的手，“阿花，这府里只有你待我是真心的。”

阿花安慰他，“阿母待你也很好啊，若没有阿母的准允，我怎能夜里跑到这来看你。还有祖母，祖母也一直很关心你。阿兄你别难过了，这世上还是有很多人关心你的。”

小小儿郎沉默半晌，对着阿花道，“阿花你早些回去睡，这祠堂里没别人，我自己一个人反倒自在。”

听了他的话，小小女娘只好跟阿兄告别。“那我先回去了，明日一早再来接你。”说罢，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待小女娘走掉后，小儿郎抱着包袱走了过来，在地上摊开包袱。“阿姊，你吃过了吗？我这里有馒头和肉干。”

刘婉，“阿姊吃过了，你没吃晚饭，多吃一点。”

“阿姊你也是好人，我曾经也有你这么一位好姐姐。那时候她也如你一般，总说自己吃过了，把吃的都留给我。”

刘婉摸摸他的头，“我家中也有一个你这般大的弟弟。”

他终于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谢谢阿姊来看我！”

复又道，“最近城里闹凶杀案，传言我们汉人是凶手，阿姊偷偷跑到这里来会引起别人的怀疑。我没事了，阿姊还是尽快离开吧。”

刘婉来一趟就怕他再被人欺负，见他眼下诸事无恙，安下心来。

“阿姊，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你也要好好保重自己，你快些回去吧。”

刘婉，“你是个好弟弟。”言罢，飞上屋顶带着王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