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雀 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诀别

诸人都已退下，太极殿中只剩梁帝一人。梁帝看着空无一人的大殿，就想起了自己一生，他本是妻妾和睦儿女绕膝，坐上了这把龙椅走入了这间大殿却变得孑然一身，连个真正知心的人也找不出。

他疲惫地靠上了扶手，闭目养神。殿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一扇亮光，他的二儿子皇甫旭走了进来。

王戬走上前行礼，“父皇。”

梁帝让他平身。

王戬，“父皇，儿臣有话要说。”

梁帝制止道，“你想说的话，朕都明白。”

梁帝，“在众多子女中，朕最喜欢你，你自幼聪明又机灵。”

王戬，“可是皇兄为人敦厚，更像父皇。”

梁帝点点头，“你不说，朕不知阿昌竟救过你两次。”

王戬，“所以皇兄比儿臣更适合担负起这梁国的社稷，有这样一位仁厚的君主，是朝堂和梁国百姓之福。”

“不像儿臣，儿臣久未在建康，对朝堂之事一无所知，至于与建康城中的世家大族之间的关系那就更浅了。在这建康宫中，儿臣的一言一行皆需张贵妃和张氏一族的指点和扶持。对于儿臣来说，这种指点和扶持又何尝不是一种挟制。”

梁帝明白儿子所言，若真的将皇位传给皇甫旭，他日皇甫旭的境遇将和当年的自己一样，而张氏便将成为另一个薛氏。

“反观皇兄，经过十几年的历练，他如今已能独当一面，即便是薛氏一族也不能随意摆布他。若是皇兄有朝一日继承大统，必能稳固江山，足以驾驭住梁国的世族。”

梁帝，“你可真的想好了？”

王戬抬起头，“刚回到建康宫时，父皇曾跟儿臣说，可以满足儿臣一个心愿。儿臣当时没有说，只说他日若儿臣想好了，再请父皇恩赐。那儿臣今日就想求父皇满足儿臣一个心愿，儿臣只想做庶民王戬。”

“其实对于太子人选，父皇心中早有计较。儿臣知道，是父皇一直放不下儿臣，才不能决断。今日之事，想必父皇已明白，父皇的担忧已不存在，谁才更合适做太子。”

梁帝，“你兄弟二人能不计前嫌，和睦相处，朕也安心了。”

梁帝又道，“对于朕来讲，只要你过得好比什么都好，你的心愿朕会满足。还有那刘娘子，她于你有大恩，你千万莫要辜负了她。”

王戬叩首行礼，“谢父皇！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

对于活在建康城的人来说，风起云涌起起落落的事众人早已司空见惯，那些今朝得意之人可能转瞬间便要跌得粉身碎骨，而从田舍郎一朝飞黄腾达龙在天也不是没有可能。

就像新贵二皇子皇甫旭的婚事，本以为刘婉能得势，可张贵妃马上帮张嫣在素斋宴上扳回局面。然而不出两日，宫中又传出旨意，张嫣犯下大错被革除张氏族谱，将前往上清观出家修道，替张贵妃为梁国百姓祈福，三年内不得出观。

这出大戏实在跌宕起伏一波三折，正当众人还在思量张嫣能否再翻身时，梁帝的一道旨意宛如一滴清水落入建康城这口滚烫的油锅之中，顿时沸反盈天炸了开来。

大皇子被立为太子，二皇子继续去守皇陵，大局已定，张嫣再无翻身的可能。

可以想象当张贵妃听到这个消息时难以置信的程度，她向来自信，觉得除了没有皇后之位自己什么都不比薛氏差，长得比她好看又比她聪明，连儿子都比她多一个。没有皇后之位又算得了什么，她有皇帝的宠爱，还有个更讨皇帝喜欢的儿子。

总之一句话，她绝不会输！可她到底还是输了，她想不通，疯了一般，大哭大闹要去找梁帝问个清楚。

她还没走出寝殿，王戬便迈步走了进来，“圣旨已下，已成定局，你挣扎还有用吗？”

张贵妃，“怎么没用？本宫还没死，本宫还有儿子，只要人没死凡事就还有转机！”

王戬冷笑，“你还有儿子？父皇已下旨，让二皇子皇甫旭去会稽守皇陵，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庶人王戬。”

张贵妃怒斥，“你怎么可以这么淡定？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吗？”

王戬，“我为何不能淡定，这是我向父皇求来的，你以为我回到建康城是为了什么？来配合你争夺你的荣华富贵？我回来是想彻底摆脱你，跟过去做个了断，开始一段新的我喜欢的生活。我现在很欢喜很轻松，尤其是看到你这副样子。”

张贵妃，“你在说什么？你知不知道我做得这些都是为了你好！我在这深宫中苦心经营如履薄冰，难道不是为了给你铺路？你怨我十六年前抛下你，可当时我若不登船，我怎会有今日拥有贵妃的尊荣？而你怎么会成为众星捧月的二皇子？有机会成为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帝王！”

王戬，“呵呵，为了我？”王戬笑出了声，声音中夹杂着极致的嘲讽与失望。

王戬，“我再问你一次，当日在淮水北岸登船时，张鹤在你耳边到底说了一句什么话，使得你转身跑掉跳上了船？”

王戬眼中露出森冷的寒光，笼罩主张贵妃，张贵妃只觉得遍体生寒，整个人僵住，好半晌她扑过去想抱住王戬，王戬侧身一让躲了开去。

张贵妃摔倒在地，泪流满面情真意切，“旭郎，当时真的万分危急，那些刺客都杀了过来，将我们母子二人分开，我就想着先保住性命，才跳上船躲开刺客。你要体谅阿母啊！”

“若是重来一次，阿母一定...”

王戬，“够了！”

“那些年我总在回忆当时的情形，不停地想，是怎样的一句话能让一个母亲扔下儿子连看也不肯回头看他一眼。终于在一个午夜梦回之时，记起了那句话。”

王戬一字一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儿子没了可以再生！但荣华富贵没了就什么也没了！”

张贵妃满脸惶恐，心凉了半截。

王戬，“在你心目中，儿子哪里会有荣华富贵重要，这些年来你为了什么，你自己清楚，无需巧言令色欺骗他人！”

“在你心中，我不过是你争权夺利的一件趁手的物件罢了。可我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你想扔就扔，想摆布就摆布！”

“我告诉你，我此趟回到建康就是要亲眼看见你为了抛弃我孜孜以求的权利和富贵都离你而去！看你没了儿子做太子，做不成操控权利的太后！看你容颜老去门庭冷落，看你的财帛流散权利尽失，看你屈居于人下失魂落魄！看你苦苦追求的一切都将竹篮打水一场空！”

张贵妃脸色煞白，瘫倒在地，她浑身颤抖汗毛倒立，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她明白他说得是真的，但这是她万万不能接受的。恐惧、不甘与怨愤交织，在胸中积蓄得越来越大却无处发泄，终于化作她一声凄厉的叫喊，“不！”

王戬转身走掉，一如她当日在淮水岸边跳上船扔下他时，给她留下一个义无反顾的背影。

张贵妃痛哭流涕，突然追上去大喊，“旭郎！”

可王戬越走越远，直至背影消失在宫门口，她终于明白，其实早在十六年前她在淮水岸边抛弃他时就已经失去了他，再不能挽回。

***

王戬再次来到蔡府，与意料中的一样，更不受待见。蔡夫人本想拦着他进府，但见他在大门外一站就是一天，实在不好看，于是让人把他放了进来。

王戬进到蔡府，照例除了几位奴仆露面伺候他，其余人一概没来搭理他。他径直走到刘婉住的小院，对着刘婉的房间既不敲门也不折腾，默默地站着等。

没过多会儿，蔡夫人走了过来，“二皇子不用在这里上演深情厚谊了，婉儿不在建康，她回襄阳了。”

王戬始料未及，“她何时离去的？”

蔡夫人，“就是素斋宴当日，她离席回府后便收拾东西回去了。”

素斋宴距离今日已过了五日。王戬，“阿婉五日前就走了？”

蔡夫人，“嗯，说不定已经到襄阳了。”

蔡夫人之所以肯这么快出来跟王戬讲这么多，也是另有原因。一来她知晓太子已定，王戬成功远离了乌烟瘴气的建康宫。二来，魏军兵临城下，襄阳极度危险，她本不愿外孙女回去掺和，但婉儿说想家硬要回去，她拦不住。皇甫旭到底是二皇子，若他能追过去，万一情势危急，说不定还能帮婉儿一把。

王戬果然不负蔡夫人所望，立即表明要赶往襄阳。

临别前，蔡夫人叫住王戬，又激了他一下，“二皇子，我陈郡蔡氏乃百年世族，祖上累世公卿，我家家主的弟子遍布南北。我女婿刘固乃镇守梁国门户的一方将领。我外孙女自幼饱读诗书，能文能武，论家世门第品貌才情，放眼整个建康城又有谁比得过她。她不是配不上你！何况婉儿于你有救命之恩。你若护不住她，还望早些放手，莫要耽误了她。”

王戬，“请蔡老夫人放心，王戬此去必不会让阿婉再有任何危险。”言罢，与蔡夫人告辞后，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