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雀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 围魏救赵（下）

“哎哟，周大人，您这是怎么啦！平地走路也能摔跤？”尚书郎杨大人连忙扶住身旁歪倒在地的周侍郎。

周侍郎浑身冷汗，脸色苍白魂不守舍，哆哆嗦嗦地站起来说不出一句话。杨大人关切地道，“周侍郎可是病了？刚才朝堂上站太久，可是支撑不住，要不要歇一歇再走？”

周侍郎只觉得天旋地转，腿肚子发软，勉强地扶住杨大人方才站稳。

散朝后的众官员鱼贯而出，有人路过周、杨二人身旁，见状冷嘲热讽道，“怎么啦周大人？听见魏军要杀过来了，就被吓成这样？”“不至于，这不有北府军么？哦！周大人不会是被北府军吓得走不动道了吧！”“杨大人还是扶着周大人往前走两步的好，待会儿周大人吓得尿在了太极殿门口，多不好看！”

中书侍郎周烨是中书监张鹤的心腹，而尚书郎杨大人又是张鹤一手提拔上来的，二人上的是同一条船，交情自非一般。杨大人见此情形心领神会，便小声道，“周大人难道真是为大皇子和薛大司马向圣上请命召集北府军御敌之事担忧？”周侍郎不知在想什么，直愣愣地道，“此事事关重大！”杨大人劝道，“他们今日一时得意罢了，往后的时日长着呢，有些事还没个定数，周大人怎能这么早就泄了气呢？”

周侍郎有苦难言，抓住杨大人的手，“眼下有件要紧的事。”他看四周散朝的官员还很多，拉着杨大人径直往前走，直走到远离人群。

杨大人感受到周侍郎的手这一路都在不停地颤抖，心中纳罕，就听周侍郎一边走一边道，“你可知我府上今日设迎春宴？”

杨大人，“听家中夫人提起过。”

周侍郎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能拣关键之处说，“这是贵妃娘娘吩咐的，叫上了张大人府上的张嫣，还有救过二皇子的那位刘娘子，那小娘子是刘襄阳的女儿！”

杨大人对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如何不明白，转瞬了然，劝道，“这小娘子之间的事，就随她们去吧。”

周侍郎抹了抹脑门儿上的冷汗，“此事我无法跟你详说，眼下朝廷要重用北府军，今日赴宴之人难保没有他们的人，我妻女牵涉其中，若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被人告到圣上跟前，你觉得大皇子和大司马可是会放过这个机会？本官可能要被阵前祭旗！”说着以手作刀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杨大人醍醐灌顶，一想到自己妻女今日也在场，他那小女儿一贯也与张嫣和周宝珠交好，难保不会在宴会上胡言乱语。想到眼下自己官位与阖族荣光难保，顿时背脊生寒，头皮发麻，心往下坠。

周侍郎，“我得立即赶回家去，说不定还来得及！”杨大人，“我同你一道去！”紧接着，周杨二人互相扶持，一路往宫门外大步流星地狂奔。

二人奔到宫门外，周烨老远向牵着马车等在外的仆从招手，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你骑马速速回府，将夫人叫到前厅等我。我和杨大人坐马车马上回府，告知夫人有万分紧急之事要与她相商！”

那仆从见周杨二人跑得满头大汗如此急切，哪里敢耽搁，二话不说骑上马一溜烟地往周府赶。

周宝珠以张嫣与二皇子的亲事借题发挥，立即压制住了刘婉，刘婉顿时四面楚歌，听了一耳朵关于二皇子皇甫旭和其表妹张嫣情真意切的种种。这帮小女娘虽不曾指名道姓，但话里话外对刘婉进行了全方位的消遣和打击。

譬如双方之间的关系，“贵妃娘娘择新妇肯定会选自家人，看着长大的外甥女，知根知底，亲上加亲才最是亲厚，岂会喜欢一个外来的野人。”

众人哄笑，刘婉成了野人。

譬如门第差距，“士族若是和寒门联姻，是要被耻笑的，何况是皇子。冯翊张氏是二皇子舅家，族中子弟人才辈出，多在朝中做官，若再结姻亲，必将成为二皇子的得力臂膀。可是寒门有什么？一大把流民么？”

众人再度哄笑，刘婉是个流民。

譬如长相，“张嫣阿姊可是建康城出了名的美人，且知书达理温婉贤淑，可谓品貌俱佳，但凡是个眼睛正常的男人，能会不爱张嫣阿姊？谁会眼瞎喜欢一个舞刀弄枪的夜叉。”

众人三度哄笑，刘婉又成了夜叉。

最后总结，“做人最重要的还是要有自知之明，要知道自己所处的地位。一个流民出身，竟敢如此嚣张狂妄，在士族面前耍威风，不知天高地厚妄想攀附皇子。真是丢人！若我是寒门女娘，才不敢痴心妄想做这等美梦呢，小心登高跌重。”

刘婉已将牙咬得咯吱作响，脑海中已将王戬那厮砍了千八百刀。

蔡瑶努力拉着表姐的手，生怕她暴起揍人，悄声安抚道，“这些小女娘就是爱嘴上占便宜，暂且忍她一忍。今日建康城内多少士族家眷看着呢，表姐若是行差踏错，就此坏了名声，传遍建康城，后果不堪设想。”与蔡瑶同桌的三位小女娘更是红着脸不敢抬头。

蔡夫人虽然同城中贵妇在不远的另一圈，看席间小女娘们唇枪舌剑，已大致知晓今日所发生的事。本是想带外孙女出来长脸，没想到却是入了狼窝害了她。她涵养功夫到家，虽不曾发作，但早已脸黑如锅底。

而席间的贵妇们，大多挤眉弄眼，个个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其中一位与蔡府同气连枝的夫人实在看不过去，厉声质问周夫人，“周府原是这样待客的，任由一群小娘子聒噪饶舌？”

周夫人故作不知，尴尬地笑笑，“孩子们还小，哪懂什么，我们年少时不也一样，聚在一起喜欢偷偷议论建康城的儿郎们。”

她话未说完，就见仆婢一脸急切地走上前，那仆婢俯身在她耳边耳语了几句，她骤然色变，起身匆匆向客人们告辞，赶往前院。

小娘子们见周夫人离席，还道是主家故意避嫌，便说得更欢腾了。尤其是周宝珠，还误以为是母亲在鼓励自己。

张嫣见众人沸议，假意劝道，“妹妹们快别这么说，流民到底是梁国的百姓。”

杨娘子，“张嫣阿姊说得是，世族如何能不喜欢流民，没有流民就没有梁国的百姓，我家的田地也没法赁给庶民耕种，也就没人给我们交租啊。”

周宝珠，“那可不，没有流民如何有人领兵打仗，建功立业，做大将军啊？”

众女娘听了周宝珠的话笑得花枝乱颤。

周宝珠，“寒门到底是寒门，岂能有世家大族的见识，以为立点军功便妄图和士族相提并论。可知我士族百年传承，乃真正的国之柱石，朝廷基石，若无世族便不会有今日的梁国。流民漂泊无根无田无产，到了梁国，是士族给予照拂和田地，让他们安生地做梁国百姓，他们就应该感恩戴德，替梁国镇守边疆抵御外敌！”

刘婉怒从心中起，从案几之后一跃而起跳到周宝珠跟前，刷地一下抽出了腰间的龙雀刀直指周宝珠，“我万千将士守边御疆为的是天下百姓！不是为你这等权贵！”

刘婉这一亮刀顿时将宴席之上的小娘子们吓得惊声尖叫花容失色，被刀指着的周宝珠瘫软在地小脸煞白。

旁边贵妇席上也大惊失色，有人怒斥蔡夫人，“蔡夫人，还不管束管束你的外孙女，”

蔡夫人八风不动，她年轻的时候也是带着阖族南渡，一路尸山血海什么没见过，今日刘婉受了这等侮辱和委屈，心道就算她拿刀砍了人，她也要找梁帝为外孙女要个说法！

于是面不改色地学着周夫人的口气道，“孩子们还小，哪懂什么，我们年少时不也一样，聚在一起喜欢舞刀弄枪。各位夫人先前不急，这时候急什么。”

有几位夫人赶紧跑过去，只敢远远地喊道，“这位刘娘子，这里可是周侍郎府上，你如何能拿刀对着周宝珠，这要是伤了她，周侍郎夫妇岂会放过你。”

刘婉手中的刀仍然指着周宝珠，“你觉得你能依仗的是什么？是你背后的大家族？你信不信今日我拿刀宰了你，看看你引以为傲的家族能为你做什么！”

一旁的张嫣颤抖着声音怒喝，“刘婉！你胆敢杀士族女眷，你可知得罪世族是什么下场！”

刘婉横眉冷对，“什么下场？你们世族这么能耐，如何不自己拿刀御敌外敌，杀退胡族？仗势欺人，看不起流民，可知得罪流民是什么下场！”

刘婉怒不可遏，“若无流民流血牺牲，今日在座的各位都是胡族铁蹄下的一团肉泥！何德何能穿上这一身的绫罗绸缎，吃上这一桌的精致点心，在这里乱吠！”

刘婉气势凛然，龙雀刀近在周宝珠咫尺巍然不动，一时间无人敢上前对抗，可此时主人周夫人又不在，只好找人赶紧去叫人。

而周夫人这时候已经见到了仓惶跑回家的周侍郎，以及尚书郎杨大人。周侍郎将朝堂上的事简明扼要地说了几句，又重点给她讲了眼下的局势。

周夫人在建康活了几十年，久经世面，立即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听了郎君的吩咐，三步并作两步地匆匆赶回茶席，以求挽回局面。

正当众人还在七嘴八舌地或劝或威胁刘婉之时，就见周夫人一路着急忙慌地朝她们奔来。

周夫人来的路上遇见宴席上过来求救的仆婢，那仆婢一路上已将宴席上的事说与她听，她已全然知晓，还未走近，就远远地高声怒斥道，“说什么呢！说谁是流民！”

周宝珠一见母亲过来，如见救星，立马哭着求救，“阿母快救救女儿！”

哪知周夫人上前不仅没有指责刘婉，还对周宝珠呵斥道，“我都知道了，是你出言不逊在先，才惹怒了刘娘子，还不快快给刘娘子认错道歉！”

转而又朝刘婉端端正正地福身行礼，温声劝道，“今日府上招待不周，小女出言无状顶撞了娘子，都是我这个做主母之过，还请刘娘子，啊不，刘将军大人有大量，暂且饶了她。过后，周大人与我一定好好惩戒她，让她登门给将军赔罪！”

刘婉见周夫人这样放下身段劝她，稍稍消了气，跟着收刀回鞘。

可周宝珠还以为刚才不过是母亲的缓兵之计，便忙躲到母亲身后，不忘继续搬弄是非，“阿母，你不知刚才她说了什么，她说我等士族是丧家犬，还说流民将领居功甚伟，世族若无流民便什么也不是。”

饶是蔡瑶再好的教养，听了周宝珠的话也忍不住站出来辩解道，“周夫人，刚才分明是在场的女娘们先挑起的，说我表姐出身寒门，嘲笑她父亲只是个流民将领，还说若无世族便不会有今日的梁国，流民就该对世族感恩戴德。我表姐气不过，才争辩了几句。”

周宝珠以为有母亲撑腰，一脸嘲讽地回道，“难道不是吗？”

周夫人转身啪地一声甩了周宝珠一记响亮的耳光，一声大吼，“你给我住嘴！”

周宝珠脸上顿时红肿一片，可见周夫人下手之重。周宝珠被母亲的这一巴掌加怒喝震得呆住了，万分委屈地嘤嘤嘤哭了起来。

这一巴掌也将席间的众人震慑住，一瞬间众人安静下来，谁也不敢开口。

周夫人怒斥道，“无知蠢人！你给我记住，没有百姓才不会有今日的梁国！”

“百姓愿南来梁国，是奉梁国为中朝正统，是天下归心，是对梁国的支持。世家大族更应辅佐朝廷，爱护天下万民，岂能对百姓以‘流民’相称！？”

周夫人扬声道，“襄阳刘郡守乃北府军将领，带领将士们镇守襄阳，护国有功！你如何能张口一个流民，闭口一个流民，这是对刘郡守大不敬，还不快跪下给刘将军赔礼道歉！”

周宝珠捂着脸不可思议地道，“阿母，您说什么呢？”

周夫人一字一句道，“你口出狂言有错在先，我让你跪下给刘将军赔礼道歉！”

当众跪下道歉可是奇耻大辱，周宝珠不知为何母亲会这样对自己。她扯着嗓子喊道，“我不！凭什么！”

“跪下！”周夫人厉声喝道！她如何不知女儿心中所想，可今日之事是周府挑起的，若女儿不跪，那蔡夫人绝不会善罢甘休，她若闹到梁帝面前，将周宝珠的话宣扬出去，必将引起轩然大波，为周氏一族带来滔天大祸。

今时不同往日，不是世族同气连枝横行霸道的时候。魏军兵临城下，正需要依仗流民所组成的北府军。她们如此侮辱轻贱流民，一定会被大皇子和薛氏抓住机会以此大作文章，攻击张贵妃以及张氏一系。毋庸置疑，她的郎君将会成为一颗弃子，被用以平息北府军的愤怒！

尚书郎杨大人的夫人见母女二人僵持，出来做和事佬，“宝珠给刘娘子先道个歉吧。小娘子之间打打闹闹的，何必搞得这么郑重其事，反而伤了大家的感情，我看刘将军和蔡夫人也不是斤斤计较之人。”

周夫人打断杨夫人，“杨夫人，你家郎君杨大人还在前厅等你母女二人出去，嘱咐我也告知你，若你们也说了不该说的话最好也给刘将军道个歉！否则回去后还得被杨大人押着，亲自登蔡府的门给刘将军赔罪！”

场面陡然峰回路转，众人见周夫人前倨后恭，待刘婉的态度大转变，顿时回味出这其中的关窍，可能有某种强大的不可抗拒的外力扭转了局势。有的人甚至猜想，今日若不能善了，她们可能都要跟着遭罪。

身为世族宗妇的杨夫人如何察觉不了，当即拉着女儿走上前给刘婉道歉，“刘将军，今日小女胡言乱语，皆是我教养失责之过，待会儿回去后定会好好责罚她，等她悔过后，我一定带她亲自登门赔罪。”言罢扯了一下女儿。

杨娘子看周宝珠还梗着个脖子跟周夫人犟，她心有戚戚焉，甩开阿母不满地嗔道，“阿母！她给我道歉还差不多。”。

周夫人一颗心沉了下去，这帮不谙世事的小娘子哪里知道轻重利害，只会把全家往火坑里推。她看了眼蔡夫人和刘婉，即便她打了周宝珠一耳光，二人仍旧满脸怒容怒气难消。她心知此事难善了，今日若不能豁出去，那明日就不是‘一跪’能解决得了的了。

于是周夫人扑通一声跪在了刘婉的面前，“刘将军，我在这里替小女向将军道歉！小女无知，冲撞了刘将军，还请将军能原谅！”

众人被周夫人这一跪惊得目瞪口呆。周宝珠见疼爱自己的母亲为了自己跪在这小娘子面前，顿时哭天抢地地跪在母亲身旁，“阿母，宝珠跪就是了，请阿母起来！刘娘子，我错了，请你别为难我阿母！”

杨夫人见状推了女儿一把，杨娘子连忙也跪了过去，跟刘婉道歉。

刘婉心中鄙夷，她明白能让周夫人态度发生如此大的转变，甘愿跪在她这个晚辈跟前，一定别有原因，而非真心实意。

但事已至此，不能再得理不饶人，她冷笑道，“周夫人起来吧，世家大族的礼我这等流民可受不起。”

随后对蔡夫人道，“这里的糕点不好吃，风景也难看，外祖母，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