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雀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暗渡陈仓

“微微俯身，双膝弯曲，背脊挺直，头不要低下去，头、颈、背保持平直。好，再慢慢起身。”

刘婉见蔡夫人走进了屋中，有心逗外祖母开心，便对教习她礼仪的胡媪道，“胡媪，你不用提点我，我自己做一遍，你看看如何。”

胡媪称是，刘婉挺直背脊，行路、行礼、叩首、落座、茶礼，一应动作行云流水。

蔡夫人见刘婉行止从容优雅，对教习成果很是满意，含笑点头，“有劳胡媪了。”

教习的胡媪夸赞道，“这些规矩女郎本来就会，老身只是指点一二，加之女郎聪慧过人一点就通，根本无需老身费心教。”

蔡夫人呵呵一笑，“可别夸得她得意忘形了，让她在外面吃了亏，被别人嘲笑。”

胡媪，“蔡夫人放一万个心，刘娘子品貌俱佳，行止端方，这在建康城的世家大族中是数一数二的，谁还敢嘲笑刘娘子。”

蔡夫人心中对胡媪的说辞甚为满意，她也是这么觉得！

收到刘婉要来建康的消息后，襄阳郡守刘固便立即去信给岳父岳母，拜托他们好好约束管教刘婉，希望她能成为像她母亲一样的淑女。若是合适，也可在建康城内给刘婉寻一门好的亲事。

这与蔡夫人的想法不谋而合，尤其是知晓刘婉与二皇子已暗生情愫，便迫不及待地想给刘婉找一门清贵的姻亲。于是刘婉一到，每日便被外祖母拘在房中温书习字，学习起居坐卧一应礼仪，熟悉建康城世家大族的人情关系。

刘婉心中本不耐学这些玩意儿，这可比在江湖上打打杀杀累多了。但她在江湖上溜达一圈后，性子也收敛了许多，不再随意忤逆长辈，便乖乖地照做。

加之她并非不学无术，自幼受刘夫人的督促，能文能武。儒家的经史子集，那是得顾淼的真传，随蔡夫人如何考校，她都能信手拈来。

至于淑女的起居坐卧礼仪，刘夫人也未曾遗漏。这些闺中礼仪她早就学过，所以胡媪稍稍指点，她便能完美娴熟地做出来。

而建康城内世族间的人情关系，她倒是做做样子，记下了一些。

几日下来，蔡夫人很是满意，认为外孙女已然是建康城中淑女的翘楚。便张罗着要带她出门社交，给她物色郎婿。

正当她在考虑要不要自己办个宴席让刘婉露脸，这马上就另有机会送上了门。中书侍郎周烨的夫人三日后在府上设迎春宴，向各府广发请帖，邀建康城内各家夫人携府中家眷前往赴宴。

这请帖正中蔡夫人的下怀，于是她立即紧锣密鼓地给刘婉准备首饰衣裳，反复推敲她的赴宴打扮。又提前嘱咐一同赴宴的刘婉的三位舅母、两位表嫂和一位已经定过亲的表妹，如何全方位地介绍和夸赞刘婉。另又提前嘱托城中相好的老姐妹家的女眷们帮忙照应赴宴的刘婉，以壮声势。

蔡夫人做了万全的准备，只待明日在迎春宴上定要让刘婉一鸣惊人！

殊不知同一场宴席，在蔡夫人看来是刘婉露脸的机遇，在王戬看来却是刘婉的一场危机。

王戬问王五，“你说蔡夫人这两日都在积极准备赴周侍郎夫人的迎春宴？”

王五，“正是，蔡夫人每日忙进忙出，着人为刘娘子连夜赶制新衣，又联络了好几家府上的夫人，请她们到时候帮忙照应。”

王戬心道，蔡夫人应是还未参透这内里的门道，这是场专门针对刘婉而设的鸿门宴，若是知道了铁定不会让刘婉去。

只是就算不让她去，对方终究还是会向刘婉出手，该来的躲不掉，不如让刘婉去露一露脸，他另想办法，这趟回来他正是为了解决这些麻烦。

他心中笃定，并不让王五去阻拦蔡夫人，而是朝王五吩咐道，“上次你帮我传过信，还是跟先前一样，你去见那人，就说我有急事与他们殿下相商。今晚酉时约在那地方见面。”

张三和王五跟着王戬回了梁国，虽然他们先前是张鹤的人，但跟了王戬一段时间后，被王戬收归己用，做了王戬的心腹。这些时日来王戬虽然天天在贵妃的寝宫里，但不妨碍他通过张三和王五与外界互通消息。

王五得了令便偷偷避开张贵妃的耳目，溜出贵妃寝宫，轻车熟路地走进上林苑，躲在一处假山后。这片假山层层叠叠，怪异嶙峋，石头上张着大大小小的孔洞。王五每回夜里走到这里，都觉得此地阴森可怖，这些孔洞像妖怪张大的口，随时会将人吞噬。不过这孔洞白日里倒十分方便窥探假山外的景象。

不一会儿，一名公公领着一群宫人朝假山走来。王五转出假山口，假装路过一般与领头的那位公公打了个照面，又绕道重新躲了进假山后。

领头的公公走了两步，停下对身后的一行宫人道，“我才想起，还有样东西要去御府取，你们先回宫吧。”待宫人们鱼贯离开，不见人影，那位公公也转进了假山内。

王五向他行礼道，“问余公公安。”

余公公客气地道，“王大人多礼，是又有什么话要帮大人通传吗？”

王五，“我家殿下今晚想见你家殿下，酉时约在这个地方见。”

余公公毫不含糊，“我知晓了，我这就去通传。”

天色青灰，夜幕降临，酉时是宫中掌灯时分，各处朦朦胧胧，灯影交错。假山后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王戬转了进去，往深处走，绕过几个弯便见黑暗中一灯如豆，一个高大挺拔的人影早等候在那里。

王戬走上前一礼，“一别十六年，皇兄别来无恙。”

那人转过身来，峨冠博带，剑眉星目，老成持重。伸手虚虚一扶。“我以为这十六年的相隔，二弟你已不愿再理我了。”

王戬，“当年我淘气，临南下前一夜在家中后院假山攀爬，不知被谁从背后推进洞里，又用石头封住洞口，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若非皇兄推开石头半夜将救出，我也不会活到今日。”

皇甫昌也不禁长舒了一口气，“你我兄弟幼时十分要好，还记得在东海郡时，我们整日形影不离玩闹一处。那一年父皇准备入主建康宫，转眼间母后与张贵妃的关系便势如水火。只是你在魏国屡遭追杀，几次三番险些丧命，就真的没有心怀怨怼？”

王戬，“去年春，薛氏斥重金与九剑门做交易，为阻挠我回建康买通杀手追杀我的消息是皇兄传给义父的吧。若非皇兄提醒，我也不会躲过这一劫。”

皇甫昌苦涩一笑，“我确有恻隐之心，不过我意在让你知难而退，最好是在魏国隐姓埋名躲起来。哪知反而激怒了你，让你千方百计地回了建康。”

王戬，“皇兄别紧张，我此番回宫并非要与你一争高下。我是来助皇兄登上太子之位的。”

皇甫昌剑眉一挑，几乎不可置信，“二弟此话当真？”

王戬,“眼下就有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皇甫昌，“哦？说来听听。”

王戬，“魏国丞相王殷之去世，皇兄认为时局当如何变化？”

皇甫昌，“王殷之乃汉人，这些年在魏国一力推行胡汉同治，维护民族融合，但胡族之心岂是这么容易被收服的。他一死，只怕北方各族蠢蠢欲动，有人想裂土称王，有人想南下争夺梁国土地。魏帝秦武已到暮年，一心想要在有生之年成就霸业，最易受挑唆。没了王殷之的劝阻，只怕胡族很快就会掀起战事。”

王戬，“皇兄所料不错，我离开长安时，那些迁居长安的前燕贵族，已在劝说魏帝发兵攻打梁国。魏帝应允，派了慕容鲜卑带一小撮鲜卑军南下，先行试探和骚扰梁国边境。同时，他们已在计划如何攻打蜀中。”

“这一次虽说只是试探，但也是魏帝计划的第一步，后续可能会有更大的动作。梁国的危机已然来临，梁国君臣此刻应当团结一心，早做御敌准备。”

皇甫昌也不免心惊，“已经有鲜卑军南下了？这消息准吗？边境至今尚未有消息传来。”

王戬，“千真万确！我留在魏国的细作前几日送信给我的，战报这两日便会抵达建康。”

皇甫昌双眉紧皱，“情况紧急，确实要尽快想办法应敌。其实魏国发兵攻打梁国是迟早的事，无论眼下有没有进军，我们是该尽早着手御敌之策。”

王戬，“所以，为占先机，皇兄需与薛大司马商量，将鲜卑军南下入侵的消息即刻奏明父皇，再主动请命筹划御敌之策。皇兄和薛氏此番若能立功阻挡胡族南下，将在朝堂和民间威望大增，皇兄何愁不能登上太子之位。”

王戬见皇甫昌脸现犹豫之色，心知他在疑惑为何这等好事，他自己不占便宜，甘愿拱手相让，疑心他是否真心想让位，还是这其中另有隐情。

王戬，“眼下要应敌，当务之急，便是募兵，召集军队抗击南下的魏军。皇兄还在愁什么，薛氏手上可是有现成的号召力。”

经王戬这么一提点，皇甫昌幡然醒悟，“你是说‘北府军’？”

王戬微微一笑，“正是。”

皇甫昌仔细一想，便明白这其中的关节。“二十年前这支由北逃流民组成的‘北府军’是抗击北方胡族入侵的主力。只是后来秦武志在统一北方，胡族无暇南顾，南北战事渐息。为免***流民生事，‘北府军’便被拆散派驻江淮各地。”

皇甫昌，“眼下情势紧急，若是重新募兵，一是来不及，二是新兵没有应敌经验。不若直接重召北府军将领，他们大多自率部曲，且应对胡族兵马经验丰富，不必过多操练便可统一调度。而我大舅父手下第一得力将领江福就曾是‘北府军’将领，资历甚老，由他率先响应是最合适不过了。”

王戬，“这件事确实由皇兄和薛大司马出面最合适。”

皇甫昌略一思忖，看向王戬，高深莫测一笑。“你会这么做，恐怕这其中还有别的原由。”

“据说二弟能从魏国安然无恙地回建康，可是多亏了一位姓刘的女侠一路相护。这位刘女侠便是襄阳城郡守刘固之女，刘固也是北府军将领之一。张贵妃和张家舅父一心想要撮合二弟与表妹张嫣的婚事。若这时候襄阳郡守刘固能出头，张氏必不敢得罪刘女侠父女。二弟是在为美人解围啊！”

王戬施施然一笑，既不否认也不肯定，“皇兄哪里的话，我这都是为了梁国。刘郡守镇守襄阳，可是我梁国的门户要塞。眼下大敌来犯，我梁国应当君臣一心上下团结，方能得胜。”

皇甫昌明了，“二弟所言之事，我会尽快与薛大司马商议并禀明父皇。”

王戬，“那此事若成了，皇兄到时候准备如何感谢我？”

皇甫昌玩笑道，“让我把太子之位再让给你？”

王戬，“皇兄说笑了，到时候还有别的事请皇兄帮忙。”

两人商量完后，便各自从假山不同的出口离开。王戬走在上林苑，夜凉如水，树影婆娑，天上一轮圆月莹润剔透。他想起了东海之滨的月亮，也是这么圆这么亮。

那时他每日睁开眼起床第一件事便是嚷嚷着要去找长兄，他若起晚了不见人影，长兄也会来他的被窝里把他揪起来。接下来的一整天，兄弟二人一起吃饭一起读书一起玩闹一起出门跟邻居小孩打架。

其实也并非完全的兄友弟恭。他若是不听话，皇甫昌也会揍他；而他又总喜欢抢皇甫昌的东西。以至于父亲让府上的人为他兄弟二人准备的所有起居物件都是一模一样的两份，一样的衣服，一样的鞋袜，一样的玩具，一样的文房四宝，一样的被褥枕头，就连恭桶夜壶都是一样的。

直到天降富贵，父亲一朝成龙，天家父子兄弟这一碗水终究是端不平，而兄弟二人再无法拥有一模一样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