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岚方起,松雾空悬。
满山松林之中混杂着几株桃树。
雪覆桃夭,花枝烂漫,不似人间景。
枝蔓的桃花中,隐隐可见身着白衣的青年身形。金色的暗纹在青年月白色的衣摆处枝斜,绕成了三片祥云。
凌霁倚在桃枝上,一手抚着腰处挂着的灵玉佩。玉佩隐隐发烫,山脚处的结界传来波动。算算时间,应是师尊云游归来了。
按照剧情,他也该出现了。
那个传说中的,龙傲天。
凌霁从树枝中一跃而下,落地的瞬间,唤了声“惊雪”。紧接着,一把通体雪白的剑凭空出现,稳稳托住了凌霁。
“去主殿吧。”凌霁盯着虚空,脑子混乱,指尖竟也有些发麻。
凌霁到时,主殿门敞着。他意识到自己来的迟了些,师尊已经到了。
他收了剑,一步一步走进去,师尊寒黯一身玄衣,背对着他。
榻上躺着一个少年,眉头紧皱,唇色苍白,额头冷汗淋漓,看起来睡得并不安稳。衣衫破烂,身上尽是刮蹭出来的伤痕,并不严重,看着却有些触目惊心。
凌霁站在原地,垂眸,杀意一寸寸漫上来,又被他耐着性子压下去。
“凌霁。”寒黯没有回头,“过来。”
凌霁忍着发麻的指尖,唤了声“师尊”,迈着步子走近床榻,眸中的惊讶滴水不漏,恰到好处。
“师尊又是从哪儿捡到这么一个?”他微微俯身,看着榻上的少年。
“路过一座村庄,可惜迟了些,村子里的人已经被魔兽杀绝了,就剩了这个孩子。若是再迟些,连这个孩子的命都险些留不下。”
寒黯说得云淡风轻,凌霁的心脏却有些发紧。
一字不差,和书里的剧情完美嵌合。就仿佛这次,他费尽心思,试图阻挠寒黯的这次云游,但一切还是发生了。
“天生剑骨。”寒黯低头看着少年,面色平淡,四个字轻飘飘的,凌霁却觉得似乎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死死推着他,直到深渊。
“你去准备下拜师事宜吧。待他醒后,拜师礼成,再去掌门那儿领了灵牌和弟子令,入了册籍后,便算是我横秋峰弟子了。”
寒黯侧身在榻上坐下,神色显得有些疏冷,手上动作却堪称温柔地替少年梳理着筋脉。
凌霁应了,临走前回头望了眼榻上的少年,笑声问道:“他叫什么?”
寒黯微微俯身,拾起孩子脖子上挂着的长命锁,摩挲着上面的纹路,轻轻道:“云迟。”
云迟闭着眼,唇色有些苍白,衣裳已经干净了,身上却还有些斑驳的伤痕。
脆弱的仿佛一个易碎的娃娃。
可凌霁却很难心疼,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他的命运,或者说,整个踏尘宗的命运。
堙灭。
去回一程很快,流云拂过衣摆,又散在风中。
宗主无霜,同时也是宗门主峰月痕峰峰主,寒黯的师姐,对一向随性的师弟收徒一事,似乎并不太惊讶,令弟子交了东西后什么也没说,便闭了界门。
凌霁有些心悸,险些以为是心脏病又犯了。
只是倏尔又记起,心脏病早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二十四岁那年,他死过一次了,便不想再死第二次。心脏漫过一阵阵针扎般的痛楚,思绪被扯回当年。
凌霁的人生几乎算是幸福人生的典范了——如果不算上先天性心脏病的话。这个病折磨了他二十四年,他终究没扛过,死在了那间手术室。
本以为死亡会将他带去地狱,没想到却是为他带来了新生。
悠悠转醒之时,他发现自己成了一个小婴儿。或许是孟婆漏掉了他,总之他还保留着前世的记忆——倒也不算坏事。
被裹在襁褓中,凌霁只看得见四方的天。
他近乎贪恋地望着,直到很久很久过去,他终于察觉到不对劲,绝望再一次笼罩全身,凌霁意识到,他大概成了一个弃婴。而他所庆幸的新生,不过是阎王给他开的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他本来很怕死的,但死过一次,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只是这一次没有麻药,或许会死的很痛苦。
凌霁在襁褓中挣了挣,想看清楚他所降生的世界——一座很高大的山,云雾缭绕。他在山脚,看不清全貌,有点遗憾。
幸而另一边长着一株小小的桃树,桃花绽放,煞是好看。在这里沉睡,似乎并不是一件坏事,只是不要吓到旁人才好。
凌霁被自己逗笑,闭上眼睛,似乎闻到了桃花香。
眉心传来一点冰凉,凌霁有些恍惚地睁开了眼,对上一双淡漠的眼睛。
那是他第一次见自己的师尊,也是在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心中的不甘,凌霁不想死,但凡有一点可能,他都不想死。
可天不遂人愿。
他被寒黯带回了横秋峰,二十四年建立的唯物主义世界观被推翻了个彻彻底底。
寒黯似乎没什么耐心,把他扔给了月痕峰峰主无霜,一消失就是五年。
无霜领着他,从炼体到炼气,一步步到筑基。期间寒黯回来了一次,扔了几本册子后,又消失了。
无霜告诉他,这是横秋剑谱,让他拿回去照着剑谱练。
剑谱上都是图画,倒是不担心不认字,只是凌霁看着有些陈旧的册籍上用现代汉语书写的《剑寂无道》四字,陷入了沉默。
他眨着眼睛,面色如常,抱着书回了自己的居室,随即紧紧闭上了房门,谨慎地翻开书,一瞬间,巨大的吸力袭来,他猝不及防地被吸进了书里。
凌霁以上帝视角旁观了书中一个少年的一生。
一个叫云迟的少年,由于举世罕见的天生剑骨,吸引了魔兽潮,导致全村庄被屠,他自己也险些丧命。幸而被一位路过的仙人救下,封住了记忆。从此前尘尽忘,入了剑道。
仙人便是寒黯,也成了他的师尊,除此以外,他还有了一个嫡系师兄和一个嫡系师姐,分别唤作“凌霁”和楼纾。
凌霁沉默地看着云迟飞速进阶,看着宗门中人一个个宛如失了智般,对云迟从友善到嫉妒,又看着云迟与昔日师门逐渐背道而驰。
终于,故事中的“凌霁”借助十年一遇的魔兽潮,对云迟下了死手,云迟死里逃生,冲破记忆的封印,幼年记忆涌回脑海,他记起了自己的亲人是如何死于魔兽爪下。
仇恨裹挟着这十年对宗门的不满,云迟不再留情,以生命为契,立下血誓,开启了弥古大阵。整个踏尘宗内无一生还,宗门堙灭于尘土之下,自此销声匿迹,再无人知。
后面的故事还很长,可在“凌霁”死去的那一刻,凌霁被书逐了出来,狠狠摔倒在地上。
再望向桌上,那本典籍上赫然用灵文写着“横秋剑谱”。
现实与虚幻交错,让他有些恍惚,险些以为刚才只是一场梦。
可书里的故事一一应验。
一年后,寒黯回宗,带回了楼纾。这一年,凌霁六岁。他同楼纾一起,补全了拜师礼。
他自知不是“凌霁”,却害怕成为“凌霁”。
一模一样的外貌,毫无二致的出身,让凌霁不得不害怕,也不得不谨慎。
于是凌霁疯狂地修炼。十数年来,他几乎来者不拒,什么都学,剑术、阵法、器乐、符丹,进阶速度飞快。
旁人只道他惊才绝艳,却不知他从五岁便开始辟谷,日夜修炼,从无一刻懈怠。只是为了那一刻到来时,他能博得一丝生机。
凌霁在这里待了二十一年。尽管这些年他一心修炼,无意去维护这些虚无缥缈的人际关系,因而与宗门中人并不相熟,却也知晓他们绝不是那本书上妒贤嫉能,鼠肚鸡肠的形象。
到底为何云迟来后,所有师门都与他记忆中的样子一下子迥然不同,凌霁不在乎。他只想求一条活路。
可云迟无疑是那道死门。
杀了他。
“师尊,”凌霁刚踏进了门,便对上了一道澄澈的,有些瑟缩的眼神,他顿了顿,移开了目光,续道,“拜师礼都准备好了。”
寒黯站在榻边,闻言,低头看着云迟,声音一如既往是淡的,“拜师礼的流程,你可知晓?”
凌霁看着云迟肉眼可见地抖了一下,睫毛颤得更厉害了,整个人都往角落里缩了缩,像是受了惊的小兽,惶恐地摇头。
寒黯是最不爱与幼年的活物打交道的,见此,眉头皱了些。
凌霁眼神闪了闪,走近床榻,面上挂着温柔的笑,“你叫云迟?”
云迟点了点头,身子颤得更狠了些,满眼都写着没有安全感。
“你喜欢这里吗?”凌霁笑着问,手上捻了一朵桃花。
云迟近乎失神地看着他,片刻后,突然不动了,垂下眼,眼泪毫无征兆的就滚了出来,“我的爹娘,已经死了吗?”
凌霁被问得一愣,那一瞬间,他好像突然没办法把眼前的小少年,同多年后那个疯狂地屠了全宗门的男人联系在一起了。
他逼着自己从那份情绪中抽离出来,把桃花往云迟面前送了送,声音裹着温柔的笑,“或许,他们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等你变得足够厉害时,就能再次见到他们了。”
他不会有那一天的。
云迟必须死。凌霁告诉自己。
所以,在他死之前,或许凌霁能送给他一点温情。哪怕只有一点,至少不会太过于残酷
云迟低着头,没有说话,不知道信没信。
一颗泪珠打在桃花上,花蕊颤了颤,像一个轻轻的梦。
(悄悄探头)有人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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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可怜兮兮龙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