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魔?”
峰主默默思考,邪道,外道,害道,都是邪魔外道,但魔字本身何解?
“古六界孽种,传邪道至今。”魔是上古六界还存在时的邪恶生物,灭种后道统传承流传到人界,遗害至今。
传说古魔生而以道韵为食。任何写着大道玄机的文字,领会过道韵的生灵,甚至包含自然道韵的明月清风,都是魔的食物,这个毫不挑剔食物的种群在漫长岁月里将一界领土吃成了没有任何生灵存在的不毛之地,因此才有了魔界——只有魔的世界。
偶然间仙魔两界互通,涌进仙界的魔们再也无法忍耐饥饿,疯狂狩猎起本就是道韵化身的仙人,直到真仙都被吃光了,天地间道韵竭绝,古魔才绝了种。
无忧莞尔,并不反驳,问出下一句。
“何为魔道?”
峰主思考得更久了,他回忆自己见过的“魔道”,发现声称自己修着魔道的魔修邪修很多,但大多不过是杀戮道肉胎道六欲道一流修得糊里糊涂的散修,以为放纵欲念就是修魔。
至于源自魔界与古魔的魔道道统……反而少见了,主峰倒是有些记载。
“独绝之道,消解之道,错误之道,至害之道。”
古魔消亡后多年后,道统在凡间复生,无数生灵以修道还真为第一追求,以追求仙人踪迹为毕生目标,然而古魔虽死,却有人传承魔血,修起了所谓的魔道,不断吞噬他人道统,以此增进自身修行。
然而一如古魔是仙人永恒且唯一的天敌,魔道的存在也是对其他一切道统——哪怕是那些邪道——的最大威胁。
天下共知,魔道的真正唯一特征是消解一切有序而能通往真仙的道统,是无可置喙的毒瘤。
魔修一出,天下围剿。
忽然间一个质问的声音在峰主内心响起:你既然知道他是魔道,怎么不直接杀了他!你的道心被蒙蔽了吗?
峰主伸手按住自己的剑,他感到自己的道心在微微动荡,但他绝不能主动打断这场已经开始的论道,那意味着连他自己也在质疑自己的道心。
无忧依旧不发表任何意见:“于魔修而言,如何修行,能使大道圆满?”
峰主没有思考,他遵循内心,立刻回答:“不知道。”
无忧自顾自的重复了一遍,忽而露出困惑,忽而又浮现笑容,就这样脸上变幻过几遍,他又问了一个峰主意料之外的问题。
“魔修如此可怕,你为什么没有一剑杀了我?”
峰主道:“魔固然可怕,可魔道不过照猫画虎,万年之前或许还有能吞噬道统的魔修,而你……也不过是个自称魔道的修士。”
无忧唔了一声:“原来你们用这个来分辨魔道。”
他又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那你见过'真正的魔道'吗?”
忽然间峰主察觉到一种危险的气息,在两人灵剑最初交锋之时他就感受过这种威胁,由心而出一种好奇的战意,所以那时他停了剑,这是强者对挑战的天然尊敬。
现在,这种好奇再次生发出来,峰主想知道这个一直表现得缺乏威胁性的元婴修士除了奇诡的剑技之外,还有什么惊喜?
峰主抬剑起身:“我只答应了三个问题,你若能在我手下活过一日,我就告诉你我有没有见过。”
真正的魔修?他没有见过,从没有见过。
他很想见一见。
无忧叹气:“真是无赖。”
“要打就打吧,不过我这剑是借来的,打坏了不太好。”
他随手撩起雪青剑,向着天空中一送,雪白色的剑光远渡天际很快变成一个小点。
无忧对着峰主无奈一笑:“吞噬道统,非我不能,而是不愿。”
他随手捏出法诀:“原因有三。”
“一,我曾吞噬道统,但……那种感觉并不好,并非因为代价太大,后患太多,而是因为代价太小,而后患比起收获来过于微不足道。”
“太容易上瘾了。这种感觉很不好。”
峰主挥出一剑,直袭无忧面门!
无忧错步斜退,险之又险躲过剑锋,那附剑而来的强大剑气与灵力却在近身时消弭无踪,没有造成一点伤害。
“二,吞噬道统对于古魔来说是饱腹之举……因此我一直怀疑着两件事,仙人是人吗?魔道是道吗?”
他打出几记法诀,然而元婴期的实力局限着他根本不可能打穿沧江峰主的护身罡气,打也打不动,干脆直接背过手去,专心躲着剑袭。
沧江峰主连刺几剑,无忧信步躲着剑尖,神游天外自顾自说了下去。
“仙人是道统之源,修真是为了成仙,然而修真之人不饮不食,不眠不休……真的还像人吗?”
“魔道是吞噬消解一切道统……然而唯独不能消解魔道,魔道本身,真的是道统吗?”
他身法速度终究比不过境界更高的沧江峰主,这一招万海听风剑势如滔天巨浪,锁住一切退路,无忧只能选择一个最小损失的方向躲了过去。
接上峰主一剑,洞穿他一侧肩膀。
无忧仿佛感觉不到痛一般,继续自言自语:“我想成仙吗?我不想,我想做个魔?好像也不想。”
峰主再出一剑,无忧继续躲闪,又添一处剑伤。
无忧随手捂住伤口,这一剑贯穿丹田,一如前世般在元婴上留下深刻伤痕,他喉间一热,吐出的血染红前襟,随手擦了擦嘴角,犹在喃喃。
“那么,我好像的确修的不是魔道啊。”
沧浪峰主有些失望,无忧从一开始就放弃了对他的反击,就连逃也逃得不太专心,只顾着疯疯癫癫念些话,并没有显现出与剑技同级的战力。
元婴已碎,这个修了邪道的修士也就到此为止了,峰主终于说了一句话:“再见,我会好好看你的剑法的。”
再见?无忧略微回过神来,冲他挥了挥手:“这话我早就想说了,你们剑修真是……都这么蠢吗?”
一片血泊中他举起左手,鬼魅般靠近峰主身后,将手掌贴在峰主的额头上。
“话也不让我说完,剑修,都是一样的讨厌。”
一种奇异的空虚感自印堂处钻入体内,沧浪峰主一瞬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强大的修为,浩瀚的灵力,手中锋锐的灵剑……统统失去效用,他像是一个空具人形的泥偶一般在无忧掌下软烂下去,变成一滩油滑纯粹的烂泥。
这一刻仿佛极其漫长,峰主百年剑道消失无踪,意识完全涣散。然而实际上无忧只是轻轻碰了下他的额头,一触即分,又开始疯疯癫癫转起圈来。
他终于开始思考自己所修之道。
“世上的确没有魔道,只是他们害怕,所以才给这个道统取了名字,天道却不是属于人的道统,它不会害怕魔道,自然不用叫这个名字……”
“魔本也不叫魔,千年前我就知道它的本名是消磨,竟是随着世人叫了这么多年魔道……连自己都差点信了。我之道到底为何呢?世间道统如天生繁星,我之道是最明亮最美丽的那个月亮,我之道是终结一切成仙异化之路,让人界变回原来的面貌……我喜爱所有的道统拥有所有的道统也终将向天地归还所有的道统……”
我的道,我的道,我的道是一视同仁爱着一切道统的道……
一个名字闯入脑海。
爱之道,大爱之道!果真是大爱道!
“大爱道!原来是大爱道!”
无忧两手高高举起仿佛要拥抱天空,他冲着天空大笑,此道一无所有,却是他唯一追求!
沧浪峰主在身后发出一声呻.吟,他的意识慢慢回笼,睁眼。
那个疯狂又诡异的魔修跌跌撞撞地在山崖间奔跑,大笑,他不断变化身形,时而如一只黑羊在石上蹦跳,时而化成怪鸟嘶哑狂啸。
他完全忘乎所以,不停的摔跤,在地上跌得满头是血,仍在大笑着重复:“大爱道!大爱道!”
沧浪峰主不动声色,摸起地上灵剑,灵气蛰而不发,静静等着魔修兜着圈往回。
魔修像一只完全忘记人类的鱼,直愣愣撞了过来,那虚浮的脚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沧浪峰主一剑扔出!靠着纯粹的□□力量,锋锐无匹的灵剑将魔修的身躯整个贯穿,钉在崖壁上。
魔修仍在扑腾挣扎,却全然不像是为了逃脱,他身上的伤口如此之多,肩上手上丹田胸膛都在流着血,将黑衣染出血腥粘腻的晕光。
停下奔跑后他脚下很快聚出血泊,然而一种奇异的生命力仍在不断蓬勃涌动,他两眼明亮眉飞色舞,简直像个天底下最快乐的孩子。
“大爱道!”他向举着剑走来的峰主微笑,分享他的快乐。
沧浪峰主举起剑。
*
徐凡抱着雪青剑,急急忙忙地去敲门:“薛师兄!怀望哥!”
薛怀望拉开门,一身袍子穿得松松垮垮,袒露出大片**细腻的胸膛,全然没有了之前的礼仪与矜贵样子。
他抱着胳膊“嗵”一声靠在门上,眉眼散漫仿佛没睡醒一般:“说。”
徐凡一愣好像察觉到什么不对,然而他顾不得想清楚,将雪青剑往薛怀望面前一举。
“师兄!你看这剑!师尊晚上回来过!”
薛怀望一愣,回来过?那他不是被发现了?不对,肯定没被发现,不然只怕会被一剑劈死吧……啧。
他略低下头一看那剑,顿时也发现了蹊跷:剑身上有血。
太明显的血迹,溅过剑柄剑穗也没有清理,这血是……他低头抽了一根剑穗,念出法诀。
是……无忧的血!
徐凡急切地像是被蒙着眼睛的小鸟一通乱撞:“师尊在我这剑上下了禁制的!天下只有我和他能用,这一定是师尊拿去用了,他和谁打架了?为什么剑都来不及擦就又把剑送了回来?他是不是没有灵器用了?”
“怀望哥,你能联系上师尊吗,求你了,我们快去给他送剑吧!”
薛怀望听的心里发痛,咬牙切齿地捏住门框:“说什么呢?无忧怎么会缺灵器?多半是半夜里想起什么,顺手借了剑用用。”
“那这,这剑上的血……”
薛怀望眼睛眯起:“不过是忘了擦而已,师尊又不讲究这些,一贯粗放。”
“再说了,以你我的修为,能帮上什么忙?”他转身随手拉上门,从门缝里居高临下露出一双冷淡的眼睛,“回去睡觉。睡醒去练剑。”
他关上门自顾自躺回床上,等了一会,听着徐凡惴惴离开的脚步声,脸上的表情终于毫不掩饰地垮了下来。
他把那根浸满无忧鲜血的剑穗凑到鼻尖,细细嗅着味道,露出一个扭曲的表情。
咬着牙,蜷着身,指甲紧紧掐进肉里,眼睛却在看向空中的一片茫然。
像是恨,却不知道该恨什么,只好流下眼泪来。
—卷一·无所起终——
【0305已替换新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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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无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