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辞秋颤抖着端过一碗药。
白瓷般的皮肤覆在他纤细的腕骨上,瘦得惊心,他手抖得太厉害,几次险些将药撒出去,最后好歹是艰难端到嘴边,勉强咽了下去。
他七天前刚被师尊取了天生仙骨,拿去给小师弟续命了。
沈辞秋咽下苦涩的药,慢慢呼出一口气。
他身上疼得厉害,修为也因此尽废,但此时他的院子里空无一人,没人过来关心他。
小师弟慕子晨是个奇人。
自从他拜入师门后,自己师弟和未婚夫都围着他转也就罢了,连师尊居然也老房子着火,对小师弟有那么点不清不楚的意思。
沈辞秋是玉仙宗大师兄,师承宗主玄阳尊,有个亲师弟,还有个因宗门联姻而得到的未婚夫。
他和师弟郁魁二人,原本关系和睦,可小师弟到来后,很快什么都变了。
沈辞秋没告诉任何人,小师弟其实来勾引过他,却被他冷淡地请出了门。
在那之后不久,一次秘境历练回宗,小师弟哭诉自己对他见死不救,害他陷入险境。
没有实证,师尊明面上没罚他,可分明已经偏向小师弟,师弟郁魁更是直接跟自己吵翻天。
甚至还在之后一次危机时刻故意害自己受伤。
郁魁连装也不装,理直气壮:“你暗害小师弟,我这是以牙还牙,扯平了!”
被信赖的师弟背后捅刀,沈辞秋和郁魁彻底决裂,两人从此能不见就不见,见了也针锋相对,水火不容。
沈辞秋素来专注修行,性子清冷,他不在乎有多少人喜欢小师弟,郁魁不信他,就当这些年师兄弟情谊喂了狗,只要不影响修行,他都尚能忍受。
但是……
但是七天前,小师弟外出遭了毒手,危在旦夕,师尊要取他仙骨去救命。
沈辞秋天生仙骨,惊才绝艳,仙骨一取,他从前的修为就会被废,以后虽然还能重修,但资质定然大不如前。
许久未跟他说过话的郁魁声嘶力竭:“你挖了仙骨最多也就没了修为,还能再练,小师弟的命却不能再等了,你有什么可犹豫的!”
修为换性命,听起来好像他这个大师兄必须去做。
沈辞秋被他们拿仁义道德架在火上烤,面无表情地想:他勾引我在先,污蔑我在后,丢了性命……关我什么事?
我又不认他是我该护着的师弟。
但师尊下了命令。
玄阳尊数百年的修为深厚无匹,沈辞秋不过二十,在他面前毫无还手之力,要是他不愿,玄阳尊也能强取仙骨,由不得他自己。
沈辞秋无父无母,是玄阳尊把他捡回来养大,仙骨没了,只当偿还玄阳尊养育之情。
沈辞秋轻咳两声,拉紧了身上的氅衣。
门板被人敲了敲。
沈辞秋:“咳咳,进。”
来人竟是他未婚夫,温阑。
温阑不守着小师弟,来他这儿干什么?
沈辞秋坐着,微抬下巴,偏过头看他。
温阑本来急匆匆赶过来,但看清沈辞秋的样子后,步子骤停,不由愣了愣。
沈辞秋生得实在漂亮。
他才二十岁,却已经当得起修真界美人榜第一,肤白胜雪,霞姿月韵,一双微挑的凤眼,琉璃般浅色的眸子宛缀寒星,本该是极为秾艳的长相,却又因为他气质出尘清冷,仙姿绰约,成了朵只可远观的高岭花。
在温阑的印象里,每每见到沈辞秋,他总是皎如明月不可攀,还从没见过他如此脆弱的模样。
病中美人,竟别有一番滋味。
温阑恍惚片刻,但想到还受伤的子晨,很快回神,埋头进来。
“阿辞,你……”他被开门时那惊鸿一眼乱了心神,结果纠结半天憋出一句,“你还好吗?”
沈辞秋打量过他,淡淡开口,声音还很虚弱:“有什么事,说吧。”
温阑思忖着怎么开口,委婉道:“宗门要解除你我的婚约,我岂是见你落难就落井下石的懦夫,但族中长辈施压,我实在难做,你……”
“可以。”沈辞秋语气没什么起伏,“当初两宗联姻,是看中我修炼天赋,如今我仙骨已失,资质大跌,你们家也该看不上我了。”
他这么懂事,温阑庆幸地松了口气,可沈辞秋答应得太干脆,又让他莫名不快。
就好像自己在他心里根本没分量,说放就能放。
他正想说点话安慰一下,沈辞秋却再度开口。
“这事本该我来提,可惜耽误了一段时间,”沈辞秋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指,语调冰冷没有波澜,“你屡次对慕子晨献殷勤,知道外面怎么看我们吗?”
有说他沈辞秋没本事管不住人的,有说温阑风流花心的,但慕子晨仿佛隐了身,少有人提他。
为什么,因为他没答应跟温阑在一块儿啊,外人可不知道慕子晨从不拒绝温阑的殷勤,只以为是温阑死缠烂打。
温阑面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急了:“我跟子晨不是你想的那样!”
沈辞秋恹恹垂下眼,好像累了,不欲再跟他多说。
温阑看他这副模样,进门时被勾起的那点绮思瞬间散了个干净,只余下厌恶跟火气,深呼吸:“不说这个,我来主要是为了别的事。”
“子晨伤得太重了,修为恐不保,必须得用玲珑心。”温阑说,“你把玲珑心给他吧。”
沈辞秋霍然抬头!
他淡然的表情慢慢不复存在,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温阑铁石心肠,直视沈辞秋的眼,沉声重复:“玲珑心。”
“你要我拿心脏,去护他的修为。”沈辞秋一字一顿,“温阑,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温阑的踟蹰已经彻底不在,他按上自己的剑,语气加重,隐含威慑:“我只是来通知你,今日你的玲珑心必须留下。”
沈辞秋如今没有修为,连灵剑都拔不出来,断不是他的对手,立刻握紧了传音玉牌,要给师尊传讯,厉声:“这是在玉仙宗,岂容你放肆!”
温阑看到他的动作,呵了一声:“玄阳尊也同意了,我就是代他过来传个话。”
沈辞秋握着传音玉牌的手倏地一紧,他伤还没好,急火攻心下感觉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他硬生生把血咽了回去,努力不让自己露怯。
但氅衣底下的手已经颤抖得不停。
“……不可能,”沈辞秋咽下血味,像是要说服自己,“不可能。”
但是,真的不可能吗?
传音玉牌另一头,师尊迟迟没有回应他。
沈辞秋手脚冰凉,一颗心如坠冰窖。
温阑叹息:“阿辞,你总是清冷难驯,我曾真心喜欢过你,但你的心被捂热过吗?一句软话都不会说,可子晨不一样,他很好,善良乖巧,所以你师尊师弟也会更喜欢他,理所应当。”
沈辞秋是不会说软话,小师弟受了伤会哭会撒娇,可他只会提着剑挡在所有人身前。
众人夸他惊才绝艳,可无人来怜惜他一身伤痛。
他是个人,又不是一把剑。
这些年来,沈辞秋护佑宗门,出生入死,郁魁和温阑的命都被他救过,外人不知道,他们还能不清楚沈辞秋看似清冷的面容下,是怎样一颗心吗?
沈辞秋乌黑的睫羽轻颤,像是不堪重负。
温阑几乎有点怜悯他了,他朝沈辞秋伸手,想可怜可怜他,然而不到近前,眼前突然一黑!
“唰”地一下,沈辞秋赫然将氅衣抖开,兜头砸在温阑脸上,趁着这一瞬间的功夫,沈辞秋挣扎着起身,冲出门去。
屋外下着大雪,刺骨的风霜扑来,他浑身都疼,此刻已经拼尽了全部力气,他不能给温阑出手的机会,只要唤到附近弟子,谁都行,这里是玉仙宗,他还是玉仙宗的大师兄!
沈辞秋跌跌撞撞跑出屋外,剧痛让他跌倒在雪里,他仰头,用力喊:“来人——”
沈辞秋的话音被他自己截断了。
因为他看见院子里站着他师尊玄阳尊,还有他师弟郁魁。
……温阑说的是真的。
沈辞秋剧烈颤抖起来,他再也忍不住,咳得撕心裂肺,单薄的身躯像只濒临破碎的蝴蝶,张嘴吐出一口血来。
鲜血染了朱唇,沈辞秋气若游丝,红着眼睛抬头:“师尊,您不能这么对我。”
玄阳尊居高临下看着他:“你将玲珑心献出,本尊给你换个心脏,可保你性命。”
“换个心脏,换个心脏……”沈辞秋想起身,但又跌了回去,他嗓子哽咽,心已经要碎了,疼得厉害,“天生玲珑心的人根本受不住别的心脏,师尊,想骗我,也换个说法。”
沈辞秋按了按自己心口,他自诩修道修心,以为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可原来他不是不会难过,只是未到伤心处。
真疼啊,真的……好疼啊。
沈辞秋死死攥紧了衣襟:“您取我仙骨,我权当偿还恩情,可您要拿我的命去护住他的修为,”沈辞秋一字一顿,“我、不、愿!”
郁魁往日那张聒噪的嘴今日倒是一声没吭,温阑从屋子里追了出来,跟他们站在一起,玄阳尊垂眸,叹了口气,在沈辞秋的注视里,缓缓亮出了自己的剑。
“师尊,”沈辞秋轻声问,“你要杀我吗?”
玄阳尊不语。
沈辞秋就这么无力地强撑着身子,执着地看向他,在沉默里得到了答案,不知为什么,竟然笑了一下。
他平日里不爱笑,今日唇瓣被鲜血点了红妆,这一笑,竟靡艳非常,一时间天地间所有好风光都通通黯然失色,被沈辞秋一笑尽数压了下去。
别说他的好师弟郁魁和未婚夫温阑,就连玄阳尊也有片刻怔神。
多可笑啊,沈辞秋心想,这些人全都不值得。
沈辞秋本来就没力气,不再强撑,长长的袖袍盖住了他的手,他好像认命了,抬起头时,眼中带着无尽的哀伤与悲凉。
孱弱不堪。
沈辞秋以前从不示弱,所以一旦他露出这样脆弱的模样,无人会怀疑。
他轻声又苦涩道:“师命不敢违……好,师尊,我把命也给你,以报您恩情,带我去见见小师弟吧,从前我做了错事对不起他,临走前,我给他道个歉。”
自愿献出的玲珑心效果最好,玄阳尊点头,让郁魁去把人扶起来。
郁魁觉得这样的沈辞秋很陌生,他从没见过沈辞秋如此柔顺的模样,这不仅让他浑身别扭,还莫名想起了最初的日子,有一丝不忍。
但想了想小师弟,他又冷下心肠,只是在把沈辞秋拽起来的时候,动作轻了点。
沈辞秋好像真的半点力气也没有,只能倚在他身上,郁魁架着人,他们就这样进了小师弟的病房。
慕子晨躺在病床上,颤颤巍巍睁开眼,看到沈辞秋时瑟缩了一下,目光急急去找玄阳尊和郁魁。
玄阳尊对着他,强硬的声音里都带上一丝几不可察的温和:“别怕,你不会有事。”
慕子晨瞬间感动得红了眼眶,轻轻“嗯”了一声。
沈辞秋在旁边看着,心道,慕子晨的确比自己更会煽动人心,他沈辞秋即便故意示弱,也很难演到慕子晨这个份上。
他被扶着坐在床榻上,离慕子晨最近的位置,问:“小师弟,你想要我的玲珑心吗?”
他几乎是轻言细语地发问。
慕子晨抖了抖,随即哑着嗓子道:“大师兄,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你救救我,师尊说过,他不会让你出事的。”
说得真好听,可你看着我的眼神里,分明有一丝激动地、难以遏制的贪婪和势在必得。
算计得好啊。
沈辞秋俯身靠近了,他喟叹道:“小师弟啊……”
慕子晨还以为沈辞秋真要跟他上演兄友弟恭,正准备颤颤巍巍抬手把戏做全,然而忽的,有什么银光从眼角闪过,在他来不及做任何反应的时候,心口猛地一疼!
电光石火间,沈辞秋宽大的袖袍底下竟然滑出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刃,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径直刺入慕子晨的心脏!
什么示弱什么道歉,全是谎话,沈辞秋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们想杀他,那他死前至少也要拖一个下水,他沈辞秋从来不是引颈受戮的软弱之辈。
沈辞秋凭生第一次演戏,就成功骗过了所有人。
慕子晨不可置信瞪大双眼,鲜血从他胸口迸溅,溅到沈辞秋雪白的面颊上,温阑失声扑上来,而沈辞秋感觉天旋地转,一股强悍的力道拍在他身上,他倒飞而出,狠狠撞在房柱上,发出“嘭”地重响!
沈辞秋眼前一黑,险些直接晕过去,他顺着房柱无力滑落,勉力抬头,双眼带着薄凉的讥嘲,看着眼前这场闹剧。
郁魁肝胆俱裂:“小师弟!”
玄阳尊抬手封住慕子晨周身大穴,然而根本来不及。
温阑崩溃,他倏地扭头:“还来得及,立刻把玲珑心换给他——!”
然而晚了。
他扭过头时,只听“噗嗤”一声皮肉被破开的动静,沈辞秋捏着薄刃,反手一刀扎进了自己心口!
他甚至用尽最后的力气狠狠一搅,锋利的薄刃眨眼就把心脏搅烂,鲜血喷涌而出,顷刻就将沈辞秋的白衣浸得红艳一片。
他向来对自己也够狠!
想要玲珑心?做梦。
郁魁和温阑冲了上来,可沈辞秋已经慢慢滑倒。
沈辞秋最后的目光扫过他们三人,像是要把他们深深刻进自己眼里:深恩尽负,死生仇敌,只可惜不能带着这些人全下地狱,如果给他机会……
思绪戛然而止,沈辞秋如墨的睫羽缓缓阖上,陷入一片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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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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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