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亮,两人来到黄河畔的一座山,山脚下有座恢宏的庭园,依山傍水,沿着山势延展攀援,怀瑜说:“此山曰龙门,就是鲤鱼跃龙门之地,后来被金鳞门占了,这宅子就是金鳞门的产业,门主冼连海就是咱们要找的人。”
世人都知道鲤鱼跃龙门的典故,多半不知道典故的前半段:传说最初的龙不能入水,遂向鲤鱼借了避水的金鳞,鲤鱼举全族之力集了一身金鳞铠甲,龙成神之后不忘旧友,在黄河设下龙门,使鲤鱼族有机会飞升成神。
不等两人走近,冼连海已带人迎了出来,原来怀瑜提前下了拜帖。
冼连海长得瘦小,皮肤黑,眉毛也黑,偏偏头发又细又黄,在头顶梳成发髻,用碧玉簪子绾着,不像修仙问道的一门之主,倒像走街串巷的江湖术士。
闻人怀瑜拱了拱手,爽朗地寒暄着:“冼门主别来无恙。”
“托二公子的福!”冼连海笑呵呵的,登时变得一团和气:“闻人公子大驾光临,龙门山蓬荜生辉!”两人边说边往里走,卓云像随从似的跟在后面,他发现怀瑜变得成熟了,能够逢场作戏虚与委蛇,不似年轻时那么任性胡为放浪轻狂。
进了大厅主宾落座,冼连海的嘴巴不停,客套话一句接着一句:“逍遥山不仅是撑开天地的东天柱,更是修仙界的名山;问剑世家不仅是道门楷模,更是降妖除邪的中流砥柱!尤其是两位公子,都是温润如玉的君子,闻人双璧名不虚传啊!”
怀瑜呵呵笑道:“温润如玉的君子是我大哥,我是无所事事的闲散二爷。”
“是二爷自谦了。”冼连海见他自称二爷,便识趣地改了称呼:“当年我受托除邪,学艺不精被恶鬼困住,差点葬身鬼腹,多亏两位救下我!当时令兄为我疗伤,二爷打散恶鬼,身法之精妙灵力之充沛,实在让人过目难忘。”
闻人怀瑜笑着呷了口茶,他瞥了瞥卓云,正思量着怎么开口。
冼连海见状便说:“二爷于我有恩,冼连海是知恩图报之辈,有话但讲无妨。”
“冼门主爽快,那我就直说了,这是我朋友卓云,想必门主听说过他。”
“原来是卓先生!”冼连海赶忙起身,热情地施了一礼:“冼某久仰大名,今日有缘得见英雄,幸甚至哉!”
英雄么?被骂了十年的瘟神和叛徒,卓云不习惯这个称呼。
“说起来那场浩劫,若非卓楚两位挺身而出,南天柱势必要塌。没了南天柱,天地倾斜挤压人间,邪祟四溢民不聊生,恐怕修神道要亡,区区金鳞门区区冼连海也就亡了。”
他说得大义凛然无懈可击,三言两语把卓云说成悲壮的英雄,可是英雄不想听他啰嗦:“卓云想求取一物,女魃之心,门主若能割舍,卓云定会报答……”
“卓先生稍等片刻!”冼连海打断他的话,转身进了内室。
卓云与怀瑜面面相觑,暗怪自己说得太直接,正苦恼着该如何挽回,只见冼连海又走进来,手里捧着一块暗红色石头。他将石头塞到卓云手里,豪爽地说道:“这就是女魃之心,卓先生用得着尽管拿去,说什么报答的话!”
不止卓云,就连怀瑜也感到震惊:“我们不能白拿,冼门主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就算要杀几个人,我朋友也杀得。”
“二爷,卓先生,你们先听我说。”冼连海一屁股坐在对面,神情肃穆言语恳切:“二爷于我有救命之恩,区区顽石算不得什么,更何况我用不着它。唉,楚先生的事我略知一二,他为救苍生舍生取义,倘若能出份力救他回来,冼某义不容辞。”
这话戳中卓云的软肋,饶是他看尽人情冷暖也有些动容。
后来冼连海亲自送到门口,又推心置腹地说:“卓先生不必觉得亏欠,其实我有自己的私心,倘若楚先生顺利回转,届时皆大欢喜,要麻烦他帮我找一件东西,至于是什么为什么,到时候我自然会说清楚。”
卓云没有多问,径自替楚轻辞应承下来:倘若他死而复生,别说一件东西,哪怕十件百件也值得!
离开金鳞门之后,两人沿着黄河边走着,各怀心事,无心欣赏眼前的大好河山:黄河水翻滚奔腾着,激起千层浪,其波澜壮阔难以尽述,在滔滔黄水面前,傲慢的人会变得谦逊,自大的人会感到渺小,浮躁的人会归于平静。
那石头比鸡蛋略大一些,比拳头略小一些,暗红色,有些细小的纹路,怀瑜掂了掂分量,兴致勃勃地调侃道:“原来女魃真的存在过,看来传说也不全是假的。可惜她死得太早,不知道是美是丑。”
卓云觉得他无聊,学着陶兰舟的模样翻了个白眼。
“装清高假正经,难道你不喜欢美的?”怀瑜的话一针见血,怼得卓云哑口无言,怀瑜占了上风仍不忘刺挠他:“无论女魃是美是丑,估计都喜欢美男子,她的心能救楚轻辞不是巧合,说不定两人前世有缘。”
“胡说八道!”卓云夺过来石头揣进怀里,疾走几步把他甩在后面。
“真是忠言逆耳啊!”怀瑜胡诌得性起,一边追一边嚷道:“女魃是天女,凤凰是神,你怎么知道他们俩不认识?传说天宫清冷寂寞,凤凰的本相应该不差,有三五个旧情人也正常……”
直到进了龙门镇,怀瑜才消停下来,倒不是怕丢人,而是卓云没反应让他索然无味。镇子很热闹,街上闹哄哄的很有烟火气,交谈声、嬉笑声、叫卖声此起彼伏,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又跑又叫,不是撞倒东西就是撞到路人,惹来几句责骂也浑不在意。
街边有个卖胡辣汤的茶棚,味道闻起来不错,卓云要了两碗汤几张胡麻烧饼,拍了拍油光水滑的木板凳:“二爷请吧,这顿饭算我的。”
“我费心费力地帮你,你给我吃烧饼?”木板凳又矮又硬,怀瑜坐得浑身不舒服,不情愿地说:“黄河近在咫尺,不来一条黄河大鲤鱼吗?”
“昨天刚吃了糖醋鲤鱼,还有清蒸八宝鸭,还有东坡肉,还有……”
“看看我给你吃的什么,再看看你给我吃的什么!”怀瑜感叹交友不慎,他见卓云吃得津津有味,试探性地咬了口烧饼,外酥内嫩咸香可口,遂老老实实吃喝起来。
卓云说:“闻人,谢谢你。”
“以你我的交情,何必说谢呢,你这次要走多久?”
卓云不知道多久,他要先养好楚轻辞的魂魄,再用女魃之心渡魂,再等楚轻辞恢复。
怀瑜怕他希望越多失望越大,故意敲打他说:“冼连海的话听十分,最多能信五分,须得留下五分余地。这人看起来正直仗义,又有几分憨傻,实际上比你我都精。我和大哥确实救过他,但没他说得那么夸张,恶鬼也没那么厉害,他大肆吹嘘此事,借口报恩与我家亲近,经年累月出入逍遥山成了座上宾。我大哥赞他是条汉子,真心与之结交,而我觉得他曲意逢迎虚伪得很。”
卓云的筷子顿了一下,嘴巴里的胡麻饼都不香了。
怀瑜有些于心不忍,又说:“女魃之心应该是真的,冲着我大哥和逍遥山的颜面,他也不敢给你假的,只是那书上说……”
“我知道,日有盈亏,月有圆缺,得失莫怪。我也知道冼连海不简单,金鳞门原本籍籍无名,趁着十年前修神道大乱一路高歌猛进,如今直逼四大门派。但无论如何我都要试试,只要有机会,我就不能罢手。”
吃完这顿胡辣汤配胡麻饼,两人分道扬镳,怀瑜送了又送,他心里的念头蠢蠢欲动,还有些不甘,开玩笑似的说:“可惜我不能陪你去赤石山,无论事成与否,你都要回来见我,我可不会再等你十年。”
“等我吗?”岂料卓云哂道:“难道不是等苏新月?”
“我是在等苏新月,也在等你。”怀瑜眼睛里闪过惊喜,他不觉得荒唐,反而觉得光明正大堂堂正正,他有自己的道理和处世准则:“谁规定一个人只能等一个人,我就偏要等你们两个,也只等你们两个!”
“十年了,你还是没变,依旧是疯言疯语的。”
“十年了,你也没变。”怀瑜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索性豁出去了,把想说的话一股脑说了:“其实你和我是一样的人,你应该和我一起。”
卓云不想谈论这事,他太珍惜眼前的朋友,可是眼下不谈不行,因此直言不讳地说:“倘若女魃之心不管用,我会继续找别的办法,这次不成还有下次,下次不成还有下下次,直到我死!闻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该放下执念,别在一棵树,不,别在两棵树上吊死,你放眼向外看看,外面……”
“外面有大片森林是吗?”怀瑜忍不住狂笑起来,又变得放肆浪荡起来:“可以任我挑选,任我宿柳眠花,任我作天作地。”
“闻人,你正经点!”卓云心知谈不下去了,最好永远不必再谈。
怀瑜目送卓云离开,心底涌出阵阵酸涩,轻声叹道:“要是楚轻辞没死该多好,整整十年光阴啊,人活在世能有几个十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