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教的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柳一池和柳一月走在乡间小路上,手里拿着尤禾妈烤的玉米棒。柳一池啃得喷香,柳一月却吃得跟没胃口似的。
天边的太阳就快落山了,她们和树木的影子都被拉得很长很长。
柳一池咽下一口玉米,问:“孩子们都听话不?”
“听话。这里的孩子太乖了。”柳一月垂下了眼睛。
“你看上去心情不太好。”即使柳一池再神经大条,也是能感受到姐姐情绪的变化的。
“嗯。”
柳一池漫不经心地问:“为什么?”
“今天我问一个孩子,她平常都干什么。”
“然后呢?”
“她说一直在学习,学到头昏脑胀为止。复习完了就预习。她说,大家都这样。”
“很有潜力嘛。”柳一池依旧漫不经心。
“但他们才六年级啊,”柳一月的眼角湿润了,“一直死学,只为考出去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柳一池拿着玉米的手在空中停住了,注视着姐姐的脸。
柳一月继续说:“但这里的硬件软件都不行,他们这样学还是没我们那边的孩子学得好。”
“这是个问题。”柳一池赞同地点点头。
“一池,你怎么这么冷漠!”柳一月的眼泪顺着脸庞滑了下来。
看到姐姐哭的那一瞬间,柳一池愣住了,但她的表情并没有因此改变。
“咱们那边的孩子才六年级,就被家长逼着学无数个课外班,而且其中很多人无论怎么学也学不好的。而且,他们很多甚至连一个目的都没有,就在那儿空洞地学。小溪的孩子们学习为了走出大山已经很好了,至少没有说学习为了老婆孩子热炕头。”
柳一月有些惊异地看向柳一池。
柳一池继续说:“而且这里空气好,四眼少;这两年政府又在拨款扶贫,以及建设农村基础设施,你要相信会越来越好的。”
听到这里,柳一月的泪花止住了些许。
“你总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啊。不好的都能被你说成好的。”
“不啊,”柳一池一本正经,“我是很客观的。”
“那你说说,有什么东西是向下发展的?”
“贪污**啊。”柳一池笑。
“你这还是乐观。”
柳一月也被逗笑了。
晚上回到家的时候,只有尤禾妈在家。
“尤禾呢?”柳一池问。
“不知那小子窜哪哩。”尤禾妈沉闷地摇摇头。
柳一池便回了房间,开始复习明天的教案。
看着看着,不知何时,窗外响起了脚步声。她向外看,只见尤禾从不远处的小路上走回。
月光下,他如机器人般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离得近了些,她看到了他的脸——那是一张满是泪光哭得稀里哗啦的脸。他瘦小如树枝的胳膊青筋暴起,两条细腿坚韧地向前迈着。
只是四周的蝉鸣声太过噪耳,掩盖了他的抽泣声。
尤禾消失在了窗外。隔壁响起了尤禾妈的暴躁嗓音:“你个碎娃子这么晚的作啥子去了!”
尤禾沉默。
“啊?现在学会顶撞你老子哩!看老娘打你!”声音越来越凶。
柳一池赶紧跑出房间,拦住拿着大木板气呼呼的尤禾妈。
“老师你别拦我,看俺揍死这碎娃子!”
“有话好好说,尤禾他肯定也不是故意不说话的。他在学校很乖的。”
柳一池其实根本不教尤禾的班,只是为了圆场。
“是吗?”尤禾妈微微收手。
“是啊,”柳一池十分肯定地点头,“他估计是和孩子们玩忘了时间了。”
“是这样么,禾子?”尤禾妈看向低着头的尤禾。
尤禾依旧没说话,只是紧握着拳头不让泪水留下来。
“你老子跟你说话呢!”
尤禾再也受不住了,向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跑进了屋。
“你!”尤禾妈再次气得发抖,立刻抄起了木板。
柳一池赶紧挡在尤禾妈身前。
“阿姨!”她大喊一声。
尤禾妈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震慑到了,愣在了原地。
“尤禾应该是跟孩子们闹矛盾了,现在正伤心呢,您就别激他了。让他好好一个人静一静,等他平静下来,再心平气和地跟他沟通,老打骂也不是办法。更何况,小孩子也叛逆期呢,是不是?”
尤禾妈被说服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坐在身后的椅子上。
“禾儿她爸诶死的早么,不然这碎娃子也不会这样子喽。”
“我能理解。”柳一池心里也暗暗叹了一口气。
“有时候俺就在想,是不是应该对禾儿温温点,”尤禾妈苦瓜脸地说,“但你说有时候就是跟那小子着急么。”
“他有他的难处,您也有您的难处。只能尽量尝试互相理解了。”
“老师,你是个好人的。谢谢你。”
柳一池冲尤禾妈微笑一下,转身回了屋子。
第二天早上,在柳一池准备出发时,她惊讶的发现,尤禾今天没有等自己。
难道今天他是值日生?那确实应该走的早,这也侧面证明了尤禾是个好孩子,柳一池欣慰地想。不过自己认路,大白天的,一个人去学校也没什么。
于是,柳一池背着黑色的电脑包,走在乡间小路上。
路上的景色跟往常没什么不同,但是好像格外安静。但也没有道理格外安静,柳一池便只能告诉自己这是心里作用。
在经过队长的住家时,几个身穿警服的人匆匆经过。门口的空土地上,还停着一辆警车。
低矮的小平房里,持续传来哭声与吼叫声。
柳一池停下了脚步。
只见队长从大门里梦游般地走出来,脸色苍白。他的嘴唇都快没了血色。
“怎么了?”柳一池心里咯噔一下。
队长看到柳一池后,两只手一下子抓住柳一池的肩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
“秋子,秋子她……死了。”
柳一池怀疑自己的耳朵。
“什么?”
“秋子昨天夜里吞老鼠药自杀了。”
看着队长空洞的眼睛,柳一池的眼睛也空洞了起来。这下她才确信,这不是梦境,是千真万确的、已经发生了的事情。
秋子?就是那个乖巧又懂事的小学习委员?她,为什么会自杀呢?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为什么要自杀呢?
柳一池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但她终究还是理性的。再怎么管,人死不能复生,还是支教的任务要紧。更何况,如果孩子们已经知道了秋子的死,安慰孩子们才是首要的。
“队长,我们要迟到了。”柳一池从牙里吐出这句话。
队长听到这句话,默默眼角溢出的一滴眼泪,点点头:“走。”
从家到学校的剩下的这一段路,显得比任何一段路都要漫长。
两人就那样并肩的走着,沉默着,各自想着秋子的死。
果然,大家好像都知道了秋子的事。
班里比昨天要安静好几倍。
陈霄睿因为来学校来得比较早,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悄悄问柳一池:“大家怎么了?”
“你还不知道?”
“不知道。”
“队长家的秋子,昨夜自杀死了。”
陈霄睿僵在了原地,差点没被这句话噎死。一个十三岁小女孩的自杀,这信息量之大让一般人都缓不过来。
“老师在今早才知道这个沉重的消息,”柳一池在讲台上沉静地扫视着台下的垂着头抹眼泪的学生,“但我们能做的只有节哀顺变,继续我们的生活,继续我们的学习。”
旁边的陈霄睿没想到,这个比自己小三岁的妹妹在关键时刻竟如此理智,如此沉着冷静。
“先调整下情绪,我们两分钟之后开始上课。”
这堂课让柳一池上得非常艰难,因为大家的情绪都是哀伤的。
没有人主动回答问题,也没有人主动提问。整个数学课堂就像死了一样。
“今天我们引入一个新的东西,圆锥。”柳一池在黑板上开始作图。
突然,走廊外面喧闹了起来。
“都让开都让开!”
“尤禾!尤禾!尤禾!”
“医生来了没?”
“大家保持安静!”
“都愣着干什么?赶紧把他抬走!”
整个教学楼瞬间弥漫出一股恐怖而危险的气息。班里的同学们纷纷好奇而焦急望向走廊。
台下的陈霄睿皱着眉头,深色紧张,冲柳一池做了个手势:我出去看看。
柳一池点点头,心里也十分紧张。但她深刻的知道,作为老师,脸上是不能乱了的。
就算发生了天大的事也要稳住学生,课要继续上的。不然自己慌了了,学生会更惊慌。
“大家先转过头来,我们继续上课。”
孩子们见老师都这么镇定,心也便沉静了下来,脸上那惧怕的神色已经消失了大半。
“大家都在什么地方见过圆锥呢?圣诞帽是不是就是圆锥啊?妙脆角呢?”柳一池尽量让自己脸上仍浮现着微笑。
这时,陈霄睿进来了,风风火火地。她的脸色比听到秋子的死后还要差上好几倍。
她也顾不得是不是在上课了,直接到讲台上悄声对柳一池说:“尤禾也吞药了。”
柳一池感觉像在梦境一般,愣在了原地。尤禾?这个才十一岁的孩子,居然也自杀了?
陈霄睿深呼吸了一口气,扶了扶眼镜。
“学校出了点问题。今天临时放假,明天正常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