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州城里正为了即将到来的中秋花月灯会忙碌,街上人声喧哗,满城秋色浓重,一时神女宫的一切,似如黄粱一梦,毫无实感。
正是午时,洛州最大的酒楼不二斋里已座无虚席。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
顾无逸的面前摆着一个琉璃杯,里面正是上好的不二葡萄酿。本该在芫宫主妆奁盒里的琥珀浓正被他拿在指尖把玩着。
崔晓白忍不住道:“那是什么?”
“不知道。”
“从哪来的?”
“芫宫主房里。”
“你偷的?”
“嗯!”
“你为什么偷东西还能一副光明正大得意洋洋的样子!”
“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偷东西,但好像很成功。”
“……所以你偷这玩意干什么?”
“杨覃就是为了这玩意才去的神女宫。”
“杨覃偷这玩意又是为了什么?”
“杨覃是鬼山镇的人,他偷这东西,是为了鬼山镇。”
崔晓白跳了起来:“你要去鬼山镇?!”
顾无逸点了点头。
崔晓白道:“鬼山镇这地方邪门的很,里面聚集着一堆穷凶极恶之人,一日入鬼山镇为人,终身在世间做鬼,你去那里干什么!”
顾无逸叹道:“我不去那里,还能去哪里?”
崔晓白一时无言。
他想到了一个词——穷途末路。
虽然顾无逸总是看起来跟常人没什么区别,但是他看到过在宋玄府上整夜发烧几乎熬不过来的顾无逸,看到过在渤州大牢里蜷缩呻吟无法动弹的顾无逸,看到过无法攀上神女宫天梯的顾无逸。
穷途末路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每一条生存的路都被堵死,每一条求生的路都指向绝望。
崔晓白忍不住叹道:“顾无逸,你要么还是找个时间去烧烧香吧,怎么你走到哪人死到哪,到嘴的药都能飞。”
顾无逸道:“佛祖见了我估计会生气的,我的运气搞不好会变得更差。”他边说边收起了琥珀浓,因为他看到孟恂走了过来。
孟恂身后跟着小珠子,小珠子见到顾无逸,下意识地后退,往孟恂身后躲了躲。
孟恂看小珠子小心翼翼的样子,又想到顾无逸所说小珠子要杀他一类的话,心疼地摸摸小珠子的头,道:“小珠子,不要怕,有我在,他不会再伤害你的。”
顾无逸觉得好笑,孟恂现在毫无保留地相信小珠子的样子,像极了曾经毫无保留相信他的样子。
物是人非,孟恂现在看他的眼神,几乎只剩了怨恨。
孟恂坐下,也给自己倒了杯酒,道:“我已经给京城去信,说明了情况,很快就会有人代替阿兆来押你去蒙重岭的。这段时间我会好好盯着你,你如果还要逃跑,就是罪加一等,我随时可以杀了你。”
顾无逸很认真地说:“孟大人,自始至终,我就没有想要逃过。事情变成今天这样,并非我本意。”
孟恂道:“你本意是什么不重要,也无从辨明,重要的是你确实一路逃到了洛州。”
顾无逸无奈道:“我现在已经是流放重罪了,就算罪加一等也不能更差了,孟大人其实没有必要对我这么苛刻吧?毕竟……这几件案子,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孟恂冷笑道:“这几件案子?宋玄案你伪造证据,死性不改;应愁案算是因你而起,如果不是因为你,应愁根本就不会变成那样,你不过是还了因果,但你欠应愁一家的债可并没有还完;至于神女宫一案,杨覃死的那夜,你不在屋里吧?我看你只有可疑,谈不上功劳,更谈不上苦劳。”
顾无逸道:“杨覃死的那夜,我睡不着觉,出去溜达溜达也不行吗?”
孟恂不屑道:“你嘴里真是一句实话都没有。”
顾无逸闭嘴不说话了。
店小二正好端上来他们的午饭。
四碗面,飘着几朵油花,缀着两根青菜。
崔晓白道:“这是谁点的面?”
孟恂拿起筷子,道:“我点的,不客气。”
崔晓白道:“这里是不二斋,招牌菜有乾坤四季十二味,这是什么?”
孟恂挑起一筷子面送进嘴里:“清汤面。”
崔晓白道:“你只点这四碗面,店家不会赶你走吗?”
孟恂道:“四碗面钱也不少了,赶我走干什么。”
崔晓白道:“唉,就算不赶你走,说不定也会在面里吐口水。”
顾无逸突然放下手里的筷子,颇为急切道:“孟恂,别吃了!”
崔晓白觉得奇怪:“怎么,你真怕他们吐口水进去?”
顾无逸道:“这面有毒!”说着,手中筷子飞出,封住了孟恂几处大穴。
孟恂开始觉得有些头晕,竟已坐不太稳,摇摇晃晃几乎要从椅子上摔下去。小珠子扶住孟恂,满脸紧张:“孟大人,孟大人,你怎么样了?”
顾无逸瞅了眼后厨,高声道:“怎么,后面的前辈,还不出来么?”
一声婉转轻笑,一个约莫三十岁的女子,风姿绰约地从后厨走了出来,笑盈盈看着大家。
孟恂喘息着道:“你是谁?”
女子低腰行了个礼,客客气气道:“在下李雀。”
崔晓白叹道:“想不到李雀前辈也来了,可据我所知,李前辈不是杀手。”
李雀愉快道:“本来不是的,但是钱够多的话,就可以是。”说着,李雀看向顾无逸,笑道:“这面中的毒唤做‘人面桃花’。青桃桃核剧毒,又易得,然炼而采之,味辛辣浓郁不可散。我试了很多种方法,发现加以桃花调和,竟能中和其辛辣苦涩之位,桃花花香亦被中和,得无色无味之毒。是不是很妙?”
顾无逸道:“是很妙。”
李雀叹息道:“一点也不妙,这毒无色无味,却瞒不过你。”
顾无逸道:“我以前帮人试毒,一日三餐,有时候还有茶水点心,如果有一次辨不出来,我也活不到今天。”
李雀笑道:“想不到你还是个毒药行家。”
眼看孟恂的脸色一点点变差,顾无逸的脸色也逐渐冷下去:“李前辈,我劝你快把解药交出来。”
李雀看看孟恂,又看看顾无逸,嫣然笑道:“怎么,你很想救他么?”
崔晓白道:“费什么话,快把解药交出来!不然杀了你!”
李雀笑道:“杀了我?杀了我你要去哪里找解药呢?”
崔晓白道:“在你身上,总归能搜出来的。”
李雀笑道:“我身上有二十几种几种毒药,十几种解药,你敢搜么?你就算搜到了,敢让他吃吗?”
崔晓白不敢,所以崔晓白没再说话。
李雀坐到桌边,拿起一双筷子,冲顾无逸道:“我听说你受了伤,但还是大败罗寂……你今天看起来,似乎伤得更重了,你现在恐怕连这双筷子都拿不稳了吧。”
顾无逸没有答话。
李雀把筷子放在面碗上,朝着顾无逸推了推,道:“这样吧,你吃了这碗面,我就给他解毒,怎么样?你若是拿不起筷子,我也可以喂你吃。”
顾无逸冷笑,直挺挺地一掌拍出,拍在李雀肩头,李雀退出好几步,冷笑一声,提掌相对,二人掌力陡然相对,纷纷被震得退出去几步。
李雀有些惊讶地看着顾无逸,她对顾无逸多少有点忌惮,方才那一掌,她几乎用了全力,可顾无逸的那一掌却仿佛没有带力,软绵绵轻飘飘的。按常理,顾无逸受了方才自己那一掌,本该重伤的,但眼前的顾无逸却只是微微踉跄了几步。
可这种惊讶稍纵即逝,她的袖中有毒,方才已随着掌力推了出去,此时应该已经融进了顾无逸的血脉之中。
她有点得意,没想到这单生意会这么顺利,她可是做好了酣战一场的准备的。
她定了定神,笑道:“顾大总管,何必负隅顽抗呢?别人一般见到我,躲我都来不及,你为何还要这么不小心非要往我身上撞呢??”
顾无逸突然伸手:“解药呢?”
李雀大笑,几乎都笑弯了腰:“顾大总管,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要解药?不知道你是要那位官人的解药,还是……要你自己的……”
李雀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放在袖子里、随掌力打入顾无逸体内的毒药叫红线,中毒后掌心会有一脉红线,从手掌延伸出去,等红线延伸至心口,人就会死。
然而顾无逸的手无比正常,除了一道伤疤外,什么都没有。
顾无逸道;“前辈怎么不说话了?”
李雀当然无话可说,她冷静下来,静静看着顾无逸。
顾无逸也在看着他的手,突然,他动了动手,像在把玩一块美玉那样随意动了动。
“呃……啊……”
李雀露出了痛苦的神情,缓缓弯下了腰,跪在地上,又瘫在地上,满面都是冷汗。
顾无逸道:“前辈若是不想经脉全断,武功尽废,落个生不如死的下场,最好还是快些交出解药。”说着,他的手又握紧了些。
李雀的表情更加痛苦了,整个人也开始痉挛,强忍痛楚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李雀死死盯着顾无逸的手。
他的手骨骼分明,看起来很有力量。有若隐若现的光晕在他的指尖,缥缈着,缠绕着,在空气里沉浮着。
李雀瞳孔猛然放大,惊叫道:“琉璃碧?!”
崔晓白在一旁也颇有些震惊,听说琉璃碧在完全融会贯通之后,可凝气为剑,气剑见血肉而入,受气阵主人控制,轻则冲撞血脉,皮肉迸裂,重则断筋腐骨,伤及五脏。
看来顾无逸对琉璃碧的调用已至此化境。而且,他实在没想到顾无逸身体差成那个鬼样子居然还能调动琉璃碧。
顾无逸把玩着指尖的光晕,微微握拳。
李雀惨呼道:“你莫要忘了,你们的解药还在我手里,你杀了我没有用的。”
顾无逸道:“我不是杀手,不会随便杀人的。而且……”说着,他的手突然猛地张开,又猛地握住。
李雀一口血喷了出来,在地上扭动着,惨叫声就像月夜的狼嚎,凄厉而尖锐。
顾无逸接着道:“而且,杀人,是最划不来的生意了。”
话毕,他的手指一划,李雀脸上随之爆开一条深可见骨的血口:“前辈年纪应该不小了吧?这脸还像是小姑娘,花了不少功夫保养的吧?这要是毁了,多划不来?”又是一道血口,在李雀鼻子上爆开,又深又长,几乎毁掉了李雀整个鼻子。
李雀是个杀手,杀手也是人,是人,就很少能有挨得过顾无逸手段的。
所以解药已经到了顾无逸手里。
孟恂吞了药丸之后很快平静了,虽然还没有完全恢复气力,但是面上的潮红已经褪去,呼吸也逐渐平稳了,孟恂强打精神坐直身子,注视着顾无逸。
顾无逸对李雀道:“你走吧。”
李雀道:“我给你了解药,我体内的气剑能不能……”
顾无逸道:“前辈身体里这气剑,只有种法,没有解法。”
李雀愣住了。
顾无逸愉快笑道:“但只要前辈可以离我远一点,这气剑也催发不了的。还有……前辈,不自量力的事,以后还是少做。”
李雀像看鬼一样看着顾无逸,飞也似地逃走了
李雀一走,顾无逸踉跄几步退坐回桌前。
崔晓白道:“那气剑其实是可以解的吧?”
顾无逸微微点点头,当然可以解,只是他没有力气了。
催发气阵需要全身的力气,他身上的伤口总是裂开、长合,复又裂开。体力和精力就从那些不断迸裂的伤口里一点点散出去,如果李雀的功力再好一点,可能他会很狼狈地倒在李雀那一掌下。
孟恂起身离座:“我去找大夫。”顿了顿,又道:“生死有命,我若死了便是我活该。我早说过,我不用你救我,我嫌恶心。”
“孟恂,你知道吗,只要你没事,无论你怎样厌恶我,我都不在乎。”
——可顾无逸说不出口,幻痛又发作了,切肤割骨,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