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人孟恂。
尹不言拦在孟恂面前,道:“孟二公子。”
孟恂只说了两个字:“让开。”
似乎是轻轻巧巧吐出来,却重重砸在地上,砸得顾无逸觉得浑身被震了一下。
尹不言只好拔剑:“这里不是你们孟府,你要明白,你现在是在跟谁说话。”
孟恂的视线越过崔晓白,颤抖着照进房中,道:“顾无逸,是你,你在,对不对?”
顾无逸看不真切,也听不真切,眼前的一切的都在扭曲变形,只有手掌上的伤痛火辣辣地提醒自己,是真的,都是真的,他和孟恂,是真的又见面了。
有多长时间了呢?五年?七年?可快得好像不过七天。
他从陈船手里扯过止血带,轻叹一声,道:“算了,让他进来吧。”
孟恂的大脑一片混乱,不成片段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翻腾。眼前是扇被劈烂了的屏风,遮遮掩掩挡着厅堂。屏风破碎的缝隙里人影绰绰,有人长身玉立,立在缝隙里。
那个小小的缝隙无比真实,容纳着他的全部世界。
他僵硬地迈开步,拔起腿,缓缓移进了屋内,走到屏风之后。
他从没想过地狱会是什么样,但此刻他确定,眼前所见的一切,就是地狱,是只囚禁他的地狱。
他先是看到了丁仲明。
丁仲明背对着他,浑身浴血,头低垂着,像堤上惫懒的杨柳那样低垂着,无精打采,却又似乎有些生机,应该不是死掉了。
他跪在钟鸣身旁,颤抖着摸着穿过钟鸣肩膀的铁链,为钟鸣封住血脉,轻声唤道:“师父,师父。”
钟鸣微微张开眼睛,他觉得好痛,全身都痛,痛到发抖。
有多痛,他就有多恨顾无逸。
于是他笑着抬手,去擦孟恂眼角的泪,还说:“没关系……不要哭……你看啊,顾无逸还活着……你应该还记得他吧?你们以前是关系很好的朋友……你不要怪他……他……不过是奉命行事……不管怎么样……他……还活着,是好事……”
陈船失声笑道:“你这老头,人都快死了,还装什么装……”
有人怒道:“住口。”
陈船撇了撇嘴,朝钟鸣吐了吐舌头,这才紧紧地闭上了嘴。
孟恂抬头去看说“住口”的人,正迎上顾无逸的目光。恍然发现原来丁仲明正跪在顾无逸面前,于是自己现在也跪在顾无逸面前。
孟恂总算明白了什么叫心如刀绞。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他的地狱里,会有一个鲜活的顾无逸。
顾无逸从陈船手里接过还没缠完的布条,一边裹着手,一边走到孟恂面前:“好久不见,孟恂。”
孟恂愣愣的,慢慢站起来。
眼前的人,素面茶瞳,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笑,每一寸面目都明明白白,正是他一直想要忘记,却还是不断想起的顾无逸。
难自已。
什么都难自已。
他伸出手,去摸顾无逸的脸。
是有温度的,也没有破碎,距离很近,他甚至可以看到顾无逸眸子里的自己。
不是梦啊,真的不是梦,居然不是梦,怎么就偏偏不是梦?
顾无逸知道,他跟孟恂总有一天要重逢。
他经常在想,如果孟恂要杀他,他要怎么办。
是哭着道歉,解释前因后果给他听,并求他原谅伸出脑袋让他砍?
还是摆出铁石心肠、生人勿进的样子让他跟自己割袍断义?
还是什么也不解释干脆直接装失忆?
只是,他没有想到,孟恂竟会摸他的脸,竟会突然抱住他,而且是狠狠地、用力地给了他一个深深的拥抱,一只手绕过肩膀,一只手环住臂,两手在背后交抱,紧紧拥住了他。
顾无逸冷不丁打了激灵,方才还冰冷的血液片刻沸腾燃烧了起来:“孟恂,你……你这是?”
孟恂道:“你还活着,真好。”
顾无逸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感觉要融化了,化成一滩水,再蒸腾成气,融到孟恂的呼吸里去。
孟恂接着道:“这些年,我真的很想你。”
顾无逸用力推开孟恂:“现在可不是叙旧的时候。”
孟恂看了眼顾无逸缠着布带的手:“伤口严重吗?疼吗?”
顾无逸道:“不严重,不劳孟二公子费心了。”
不要再问了,不要再问了,孟恂。
孟恂道:“孟二公子……为什么要叫我孟二公子?”
顾无逸道:“孟家的二公子,我总还是要尊敬些。”
孟恂仰天,盍目,叹息道:“我有几件事情,想要问清楚。”
顾无逸道:“我一定知无不言。”
孟恂道;“我哥孟愫,是你杀的么?”
顾无逸道:“是。”
孟恂道:“你杀他,可有苦衷?”
呵,苦衷。
是很苦。
真的好苦啊,丁仲明也好,孟愫也好,那些被他们凌辱的日子,他到底是怎么忍下来的呢?
可要怎么说?
对不起,孟恂,我真的说不出口,我也不能说。
说了,我要如何接受,你要如何接受,我们要如何接受?
所谓苦衷,有苦难言,大不得已,更何况你我本大不相同。
何必再问?
于是顾无逸只是笑道;“有什么苦衷不苦衷的,就像你师父说的,我无非就是奉命行事罢了。”
孟恂道:“我师父?他……也是你师父啊……”
尹不言道:“呸,当我们总管的师父,他也配?”话音还没落,他整个人就飞了出去,几乎飞过了整个院子,落在了对面的门廊上。
顾无逸放下手,冷冷道:“没有规矩,哪里轮得到你来插话?”
尹不言站起来,吐出嘴里的血,跪地道:“总管教训得是。”
顾无逸看向孟恂,瞬而转怒为笑:“孟二公子,是我管教下属不力,失礼了。这丁仲明,虽曾是我的师父,但现在朝廷要抓他,在下实在不好徇私。”
孟恂觉得有些发懵,面前到底发生什么他已经不太能反应过来,但他还是捕捉了一个词“总管”,他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问道:“总管?你已经是暗卫侍总管?”
他希望顾无逸告诉自己不是,然而顾无逸点了点头。
一种无力感从四面八方包裹住了孟恂,他绝望地抬抬头,失神地问道:“朝廷抓人,可有名由?”
顾无逸抬了抬手,有属卫上前递上一副纸绢,顾无逸将纸抖开,道:“这是刑部的缉令,丁仲明,伙同文亲王谋反、私铸武器、勾结外邦、杀害朝廷命官,每一条,都是可以判死罪的。”
孟恂咬牙道:“证据呢?”
顾无逸笑了:“孟二公子想看证据?”
孟恂道:“抓人本就要有证据。”
顾无逸道:“谋反通敌,有文亲王的口供,杀害朝廷命官,是在下亲眼所见,至于私铸武器……来人!”
一队暗卫侍从门外应声而入,每个人手里都拎着一口大箱子,每口箱子里都装满了兵器。他们一言不发,四散进入了不同房间,“乒乒乓乓”一阵声音之后,又回到了院子里,手中的箱子已经空了,被打开着摆在各自面前。
又有一队鱼贯而入,同样一言不发地四散进入不同的房间,“乒乒乓乓”一阵声音后,怀里又都抱着满满当当的兵器走出来,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应有尽有,他们把这些武器扔回大开着的箱子里,跪地开始报数:“东三房,弓二十张,箭两百支。”“西四房,剑五十三柄,刀七十把。”“北二房,开山斧三把,混元戟十柄,三尖枪十五把。”“南二房,寒衣铁甲一百套。”“后院东北仓,有残余铜铁料五箱。”
顾无逸看向孟恂,笑道:“孟二公子,这证据可够?”
孟恂看着眼前跪倒一片的暗卫侍和那些零零散散的兵器,脸色发白,白中还透着青,他觉得眼前的事情很荒谬,又觉得跟相比之下,好像观赏这出荒谬大戏的自己更荒谬。
孟恂道:“我早听说暗卫侍办事,手段很厉害,没想到你们不仅手段厉害,还如此不要脸。”
顾无逸道:“脸,能值几个钱?”
孟恂道:“顾无逸,我实在没想到……你竟然变成了这样……”
顾无逸笑道:“孟二公子,我知道你很想叙叙旧,可我今日公务在身,改日定当登门拜访。”
孟恂道:“你……好,那你告诉我,你们要把师父抓到哪里去?他会死吗?”
顾无逸道:“通敌,造反,估计是活不了的。朋友一场,我劝孟大人还是跟丁仲明断了关系比较好,担心引火上身。”
孟恂猛地拉起顾无逸的手,柔声道:“过去的事,我可以不再追究,我可以就认为你有你的苦衷,只是不愿意说,但是,能不能求你,放了师父,你既然已是暗卫侍总管,只要你去找皇上求情,他一定会同意的,是不是?”
顾无逸抽出手,道:“孟二公子未免太瞧得起我了。”
孟恂道:“师父他,给了你住的地方,教了你剑术,你怎能如此忘恩负义?”
顾无逸看着孟恂道:“我便就如此忘恩负义,孟二公子能奈我何?”
孟恂举剑抵在自己颈上,横在丁仲明身前,道:“既然如此,今天,你若想带走丁仲明,就杀了我。”
孟恂知道他打不过这么多暗卫侍,可他还存留着最后一丝期盼,期盼顾无逸心里还有他。
顾无逸冷笑,右手画圆推出,空气中有青光一闪,孟恂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琉璃碧,他竟已修了琉璃碧。
顾无逸道:“这是定字诀,你大概会有一个时辰左右动不了,好自为之吧。”
孟恂眼睁睁看着顾无逸带走丁仲明,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在那里站了整整一个时辰,站到一半的时候甚至还下起了大雨,很大的雨。
定字决解了之后,他晕倒了。
醒来之后一场大病,几乎天天发着高烧,说着胡话。
眼看着孟恂在床榻上一天天消瘦,宋玄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来,只知道不过五天,孟恂就可以下地了,半个月身体已于病前无异。
身体无异无恙,但是孟恂觉得自己早已不是曾经的自己了,很多事情都变了。
最重要的是,他希望亲手杀了顾无逸。
他从不知道,是顾无逸帮他请了宋玄,也从不知道,那个中秋夜,日月山庄的真相和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