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京城宫中,平政殿内。
澧烨愤怒地把手里的茶盏扔到顾无逸身上。
顾无逸不敢躲,茶汤滚烫,浇了他一身。
“你越来越放肆了!”澧烨怒不可遏:“你好好看看这篇《战论》,孟恂有些太过分了!竟拿朕同汉献相比!竖子无知至此!你还为他说话!你这是在犯上!”
“皇上,孟安岁逝,孟家声名尤盛,况孟恂仁爱,忠于朝廷,若是将他下狱,只怕谏书纷至,事态不好控制。”
“不需要你告诉我!”澧烨拂袖坐回龙椅:“你只是个侍卫,想好你自己的身份再说话。”
顾无逸不说话了。
澧烨冷静了一下:“叫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兽王骨散失日久,至今下落不明,只怕盯上千英万灵的不止一人。”
澧烨拍起了桌子:“这么久了!你就查到这些么!”
“彼在暗,不好查。有关千英万灵的记载,也早已被钟鸣带出,至今未知散轶情况。但属下已有一计——”
“讲。”
“当初老阁主以琉璃碧封印灵匙,若如今有人想重启灵匙,也必须有琉璃碧。而钟鸣已死,这世上会琉璃碧之人,只有属下了。”
“你的意思是——”
“属下之意,皇上明白。”
“可是——”
“皇上,如果属下离京,自有尹不言代管暗卫,皇上大可放心。”
“你莫要忘了,百人卫还在,按律来说,你若犯上,理应下百人卫血牢,而非你暗卫牢。”
“属下明白。”
澧烨深深看着顾无逸,突然把孟恂的战论甩到地上,大声呼喝道:“来人!”
候在门外的太监进门跪好。
看到顾无逸也跪在皇帝桌前,心里直犯嘀咕。
“暗卫总管顾无逸,以下犯上,僭越论政,启百人卫监刑,处以流放。”
太监大惊,很快朝野皆惊。
孟恂得知此事的时候,刚接到调令,遣他即赴渤州查崔氏命案,他正在收拾包裹的时候,小珠子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孟大人!孟大人!被贬了被贬了!”
他笑了:“我吗?这么快吗?因为《战论》吗?”
小珠子摇头:“顾总管——顾总管因以下犯上,僭越论政被判流放了!”
孟恂有那么一瞬间僵住了。
小珠子在一旁抚掌大笑:“真是老天有眼啊孟大人!他终于遭报应了!我父亲的仇总算是报了!”
孟恂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忖了片刻:“也不必急下定论——说不定他有又什么阴谋也未必。”
小珠子有些不解:“他都流放了!还能有什么阴谋!伴君如伴虎,我看他就是恃宠而骄,惹到了皇帝!”
孟恂笑笑:“希望吧。”
*
顾无逸很快被百人卫统领阿兆关进血牢。
阿兆来牢里看他的时候,手里拿着两条三指粗的铁链。
那铁链换做“蛇锁”,是专门用来行穿骨之刑的。
蛇锁一头是一个手掌长的尖刺,以便于穿骨,另一头是一个铁质凹槽,可以跟尖刺扣合在一起。
那本是顾无逸鼓捣出来的刑具。
他当初杀钟鸣,就多亏了蛇锁。
所以顾无逸看到就笑了:“阿兆统领好,感谢阿兆统领认可我们暗卫的东西。”
阿兆面无表情:“我已得皇上恩准,为了更好保证顾总管去蒙重岭,我会先锁了顾总管的琵琶骨。”
顾无逸叹气:“何必呢?我是不会跑的。”
蛇锁被两个大汉攥在手里,分立于他身侧。
“未雨绸缪,以防万一,总是对的。”阿兆抬了抬手:“动手吧。”
一个大汉在他耳边喝道:"一,二,三。",三字刚出口,二人便同时用尖刺捅穿了他的琵琶骨。
血肉撕裂的声音,骨头碎裂的声音,紧接着是铺天盖地的疼痛。
他苦笑。
以往都是自己带人穿别人的琵琶骨,今天终于轮到了别人来穿自己的琵琶骨,这算是一种报应吗?
接着,二人又分别拉拽着那冒出的尖刺,直到整个尖刺穿过顾无逸的琵琶骨,低垂在顾无逸的胸前。
顾无逸被双手被吊着,稳稳跪在一方寒冰石上,浑身都开始在微颤。
他咬着嘴唇,喘息着,面上已惨白如纸。
铁链从他的肩上饶了一圈,绕回背后,再一次刺入了他的琵琶骨,他的身体剧烈抖了一下,很快就有人拉住他琵琶骨上的铁链,另一侧的尖刺也随之第二次没入。
他终于轻声叫了出来。
大汉再次将铁链拉出,把尖刺端扣入尾部的凹槽。
“咔嗒。”
蛇锁乃寒铁制成,寒气透骨,穿在顾无逸的骨肉里,搭在顾无逸的身上,寒气一点点散开。
他的双手双臂一下子气力尽卸,原来,这就是蛇锁的感觉。
阿兆走进他,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冷笑道:“顾大总管,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么?你还记得,五年前的那些事么?”
百人卫和暗卫,自立朝以来就分庭抗礼,各分秋色。
五年前,先帝最倚重的侍卫组织是百人卫,百人卫那时的统领叫阿和,地位极高,权利极大。
阿兆那时是阿和的得力下属,阿和不在宫里的时候,百人卫的大小事宜,皆有他来定夺。
那时,顾无逸不过是暗卫侍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侍卫;
那时,澧烨还是安王。
乾贞十五年,安王登基,文亲王因谋反被诛。
被怀疑参与文亲王谋反的人,前前后后加起来可达千人,阿和也在其中。
据说,在阿和的房间密室里,搜出了与文亲王往来的书信,书信中写明自己愿意在文亲王带兵攻进来的时候做内应,争取率先瓦解御林军的兵力。
阿和拒不承认,于是澧烨派暗卫侍挨个审问百人卫的人。
第一个就是阿兆。
两天两夜的刑讯里,他无数次咒骂顾无逸,无数次向顾无逸脸上淬唾液,也无数次向顾无逸求饶。
当顾无逸在他体内放入十五根遣魂针后,他觉得自己要撑不下去了,他开始疑惑,为什么阿和常常不在宫内,为什么阿和要把大小事宜渐渐移交给自己,为什么阿和总是好像有很多秘密……对,没错,阿和是偷偷与文亲王联合谋反,他似乎见过阿和与文亲王私下往来……
第三天,当顾无逸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告诉顾无逸,他曾经看到过文亲王偷偷塞信给阿和。
他听到顾无逸叹了口气:“阿和昨晚在狱内自杀了,死前留下了遗言,说自己与文亲王联合谋反一事百人卫各属下并不知情,希望皇上能对你们网开一面。皇上同意了,百人卫会依然是百人卫,我今天是来放你出去的。”
阿兆就那样被释放了。
他还记得那天,下着大雨,他从牢里被拖出去,像丢垃圾一样被丢在宫门外,顾无逸站在他的面前,在他身边仍了把伞,跟他说:“不要再回百人卫了,你这个样子,宫里的这些手段,你受不住的。”
他问顾无逸:“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
他永远忘不了顾无逸的回答,雨丝翻飞中,顾无逸讥笑道:“有些人,杀与不杀,区别不大。”
他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年,这一年里,百人卫的人要么在跟暗卫侍的斗争中被暗卫侍诛杀,要么跑到宫外去,留下的人不过十余个。
而暗卫,在短短一年里,就已完全崛起。
他恨顾无逸,他想,总有一天,他要把全世界最折磨人的手段,都用到顾无逸身上去。
顾无逸在流放之前,被他亲手关进了百人卫的刑房。
刑房内东南角有一块寒冰石,寒冰石上密密麻麻的嵌满了短钉,钉尖被清理得很干净,闪着银光。
那是他专门为顾无逸准备的,他曾幻想过千次顾无逸跪在那上面冲他求饶的场面,现在,终于如他所愿,顾无逸就跪在那方钉石上。
他的脚腕和小腿被固定在地上的铁环紧紧扣住,手被用细线轻轻吊在高处。短钉全部没入了他的膝盖,腿边缓缓流淌着一片血迹。
阿兆踩住他的小腿,双手在他肩膀上狠狠压了压,钉子刺得更深了。
地上很凉,很潮,顾无逸可以感到湿气从他的皮肤渗入血肉。
他听到阿兆问他:“怎么样顾大总管?跪得舒服吗?”
他笑笑,他曾在丁仲明房中夜复一夜地跪过寒冰石,他经很熟悉跪在寒冰石上的感觉——当然不舒服,他的两膝直到现在还是每到阴雨天就痛得厉害。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只知道,阿兆几乎把他所能想到的所有刑罚在他身上用了个遍。
在混乱不堪的疼痛和反反复复的晕厥中,他在那刑房里跪了整整五天。
离京那天,从宫门外出城,生员百姓缀行不止,他被沉重的刑具坠着,走得很慢,坏掉的鸡蛋,冰冷的石子,不断朝他砸过来。
阿兆牵着蛇锁,有时候走得太快,他会被蛇锁拽倒,路边的人就会朝他吐口水泼泔水。
还好出城后不久下起了雨,不然他可能会被自己臭死。
只是,秋雨落后,天气阴凉,他身上的衣服又单薄,一直在反反复复发烧。
阿兆会等他彻底没有意识的时候,把他带去医馆医治,治好之后继续赶路,周而复始,他的伤虽然没有恶化,但是体力却越来越差了。
今天一直雨落缠绵,他已走了一上午山路,身上各处已经痛到麻木,阿兆把那茶碗递给他的时候,他是真的一丁点力气也没有了。
他知道自己在阿兆手下不会好过,也知道阿兆不会真的杀了他,但是他没有想到,竟然会有人站出来替他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