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在红河上讨生活的人,鲜少有不知道元家的。
乍一听闻元家的故事,凌钺和王禁两个大男人都不禁竖起耳朵。
毕竟元家势力强横,却深居简出,除了程忽这种来往于花街柳巷,以女人开路之人,他们一点元家的事都打听不到。
路蕴并不避讳这张脸之前的故事,见三人表情各不相同,倒也生了点看热闹的心思,看的还是自己的热闹。
“我虽不喜你将我当做元家的妾室,可你能否和我说说,那个妾室?毕竟能错认,说明我们长的极为相似,对吗?”
路蕴把杀人的目光收起,程忽背上的冷汗也消失。
只是心中暗暗称奇,此女气势实为骇人,仿佛常年身居高位,掌握生杀大权一般。
他说,“我只在一次饮宴上瞧过,生的果然一模一样。只不过你二人气势全然不同。那妾室娇柔秀美,行走之间婀娜多姿,一看便知是深闺中娇养长大的。说句难听的,江南多瘦马,只怕那妾也是其中之一,出身不甚磊落。”
“你看我如何?”路蕴笑着反问,她不生气了。她看人一向有一手,话说到这里,再观察程忽神色,已然能知晓其尊重。
程忽飞快的打量她一眼,一眼之下,瞧的仔细。
他说,“姑娘,你跟着言县令前来,我做了几个猜测,可是没一个准的,都被我否了。不怕被你笑话,实在是,我看不透你。”
“那你说说,你做的哪些猜测?”路蕴问他。
程忽道,“第一,你绝非言县令和道长的姊妹。兄妹之间举止绝不像你们。第二,你也不是他们家中妻妾,妻妾以夫为尊,饶是王禁这般的小男人软耳朵,他的妻在外头也是给足了他面子。第三,你是他们的幕僚,女子作为幕僚虽说少见,却不是没有。可你敢和他们平起平坐,这也不对。说来说去,你与他们地位相等,当真如一团迷雾,让我拨不开真相。”
“还有一点,他们二人许是察觉不到,但我老程在江湖摸爬滚打,一眼便知。”
程忽很敬畏的看着她,“你手上沾过血,是杀过人的。女子多为柔顺,哪怕是如王禁之妻,与他一齐管理葫芦口的厉害女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女子的体贴细致。我老程不会说话,但她们的感觉,像水一般,总有温柔之处。可你没有,你的身上,根本没有任何让人得以宽慰放松的感觉。”
“刚才你看我一眼,我便感到深深的惧意。如同面临深渊,随时有跌落的可能。惊惧之感环绕,难以自制的想要退却。”
程忽没有把话说完。
他很害怕,尤其是对上路蕴的眼神之后。他像是彻底被沉没在水里,水下暗潮汹涌,想要把他吞噬殆尽,不留生机。路蕴身上有一种冰冷的感觉,如同死亡的冰冷。她看人的眼神是空的,仿佛在看一个死物,看一只猪狗,看一个于她毫无相关,全不重要的东西。
冰冷之下藏匿的,是汹涌澎湃的杀机。稍有不慎,便要让人粉身碎骨。
这一切,都隐藏在如花的外表之下,盈盈笑颜掩盖住所有的古怪。
是的,是古怪。
她的背后仿佛站了个庞然大物,一如鬼影重重,阴影之前站着的,是留在阳光下的她。
程忽和王禁与凌钺不同,这两人心思单纯。王禁就不说了,为人狡猾,但被他婆娘保护的妥当,没见识过大风浪。
凌钺更是如此,明明是个江湖人士,非得搞的自己跟个读书人一般,迂腐清高,还老爱说些酸话。时不时冠冕堂皇的事由搞一出,弄的他烦不胜烦。
心性简单之人看人也简单,程忽想,在场所有人中,也许只有他看得懂路蕴。
见到她时,程忽有一种强烈的危机感,浑身上下都在提醒他——逃离。
气氛一时有些凝固,王禁打哈哈,“程忽老兄,你话说的未免夸张。言县令不过是想带个美娇娘来,让我们好商谈下去,你把美人说成蛇蝎,看着可不是往日好解风情的模样。”
言无计同样打圆场,“是啊,既然美人看够了,那么可否言归正传?”
“诸位,事关临江县春来河务,万望诸位施以援手。”
提到钱,天王老子来了,都得往后放。
王禁率先开口,滑不溜秋的说了一堆话,“言县令,早就听说今年河堤被冲垮。你说我们这个河堤,也当真是不争气。年年修,年年垮,没完没了。可我们还是得修。毕竟常年住在这里,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我们的根。不好自己家修整舒坦了,日子怎么过的下去?”
“可修河堤也非一朝一夕之事,依我看哪,河堤得修,但是怎么修,要先想好才行。修一年,大水一冲,又得继续修,没完没了,这不是浪费银子吗?”
“首先要请桥工来设计,我听说啊,世上大多能立足千年的桥,都是桥工细细画出来的。咱不能再像之前一样胡乱修理,没个章法。这个设计图,首先就得画好喽。”
“修河堤这事,我们鲸帮义不容辞。这是必然的,常年在河上跑生活,若是常年被大水所困,日子岂不是没法过?但凡我们有帮得上忙的地方,那必定是鞍前马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实为义不容辞之举。只要您开口,什么我都想办法给您办了。”
说到这儿,干了一杯酒,豪气冲天。
他是个谈判的好手,先把事理道义摆在前头开路,接下来要说的,估摸是诉苦,然后再把锅甩出去。毕竟是官府的事,想要摊派到他头上,万万不能够。
“言大人,您前几任也找我们说过这件事,我们大家伙都放在心上了。官府衙门一声令下,我们小老百姓,一群跑船的,自然是拼尽全力帮忙。为百姓谋福祉,哪能不帮?我们大字不识几个的大老粗,这些事情哪里懂得?当年啊,前几位大人把这件事当做了心病了,整日整日的对我们说,如今朝廷万事都难,款项老是拨不下来。可再是难事,为了百姓,他们也要拼一把。我们平头老百姓的,堤坝这种事,哪里好插手?还不就是时不时的搭把手,希望能帮多少算多少?”
“这些年来,朝廷不容易,百姓也不容易。江湖纷争,势力复杂,我们也都知道,朝廷想要把外头这些权力收回去,所以我们也不敢轻易动手。大人们怎么说,我们怎么做,从来都不做决断的。”
“您看看,今年的日子比往年还糟,日日翻船。就算您不来找我们,我们指不定哪天也得登门求您相助。日子可是要活不下去了,生意不好做,跑船的都没饭吃。”
“没关系,既然今天您开了口,我王禁千难万难,那都得把事情做出来。修个堤坝,您想要多少人直接开口就是,我能调派的人手,通通给您送去。”
“要说我们漕帮做事,也得谨慎小心为上。毕竟我们也算是江湖帮派之一,这手伸的太长了吧,朝廷担心我们有二心,百姓也不高兴。谁希望自己被漕帮管着?都是天子百姓,万事自有朝廷做主。要是什么事都靠我们,那朝廷的威势岂不是更低?”
一番话,点名他手头拮据,要钱没有,要人给你。
二则明说此事乃是官府的事,让他搭把手可以,想让他出钱,不可能。
顺势还威胁了朝廷一番,你若是不愿意出钱修河堤,说明你不要当地的管制权。
办事的时候找不见人,管事的时候倒是出现了,没有这样的道理。
说什么担心朝廷多心,百姓多心,全是废话。有人出钱,朝廷高兴还来不及。百姓哪会管这些事?有人能把堤坝修好便是,管他谁修的。出工干活肯给钱,不征劳役,就是好事。
而且他转移话题有一手,修堤坝的事情没谈出个二三四五来,马上话音一转,开始说起他那苦恋凌钺的可怜妹子。
使劲猛灌了几杯酒,借机耍酒疯,拍着凌钺的肩膀,苦笑不已道,“贤弟啊,你说你也真是,一表人才的,怎就偏偏不肯娶妻?你要是肯娶妻,我妹妹也不至于还心存妄想不是?”
“作为哥哥的我都放弃了,可我妹妹就是不肯放手。你劝她死心,也得拿出个让人死心的态度来不是?总是吊儿郎当的,又不肯成家,又把自己折腾的,你看看啊,”他指了指凌钺浑身的打扮,光彩照人,“打扮的这般惹人注目,哪家的姑娘不得对着你做梦?”
“王帮主,”言无计淡笑着打断了王禁的话,“要不然这些事,还是稍后再说如何?我们先来谈谈,您愿意出多少银子?”
凌钺厌恶他的胡搅蛮缠,如同讨厌他妹妹死缠烂打一样。
如今的姑娘们,话本看的多了,总认为男人不喜欢是因为她们不够缠人。天晓得男人看脸,你长的这般丑陋,还要丑人多作怪的死缠烂打,真是一朵天大的烂桃花,生生吓死人。
凌钺把他收拾的如此光鲜亮丽,为的便是找个配得上他的女郎。
王禁妹妹又黑又瘦,跟个撑船的杆子似的,谁能喜欢?
配他的船帮子都高攀,生的那般不讨人喜欢的模样,还日日穿红挂绿,衬的人更加难看。
他皱着眉头开口,“依我看来,修河堤一事,我们三家把事情做了,无需多言。”
言毕,又问言无计,“朝廷当真拿不出一点银子了?”
他是跑船的,不是开善堂的。若是朝廷肯给银子,没道理要让他出大头。
言无计点头道,“朝廷是一点银子都不肯给,哪怕送来,那也赶不及。想要修河堤,还得是我们自己动手。”
凌钺说,“修河堤为百姓也好,为我帮派也好,此事我飞鱼帮做了。需要多少银子,只管说来便是。”
这句话,让室内彻底吵开了,乱成一锅粥。
言无计对凌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把他狠狠说动了。可程忽和王禁是彻彻底底的江湖中人,草莽之气甚是浓厚,深信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道理,让他们出钱,还不如叫他们去死。
尤其他们三人对彼此知根知底,深知凌钺性子。一旦他开了头,必定会强摁着他们两个一起共同出钱。
何况临江县一共三个漕运的帮派,没道理凌钺愿意出钱,他们却不愿意。这岂不是要被耻笑?
王禁当即冷笑反对道,“你要出银子,当傻瓜,没人拦着你。我和你半点关系都没有,你要做善事,我就不跟着了,除非你娶了我妹子,和我做一家人,不然,这事没门!”
娶他妹子断无可能,是以这件事王禁拒绝了。
“大丈夫立于天地,自然要造福百姓。”凌钺说道。
程忽冷笑一声,“任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你满口答应的爽快,真到了掏钱的时候,又是一阵鸡飞狗跳。届时,谁知道又要浪费多少银钱?自古办这些大工程,从未有叫百姓掏钱的道理。我们确实是一帮之主不错,可朝廷既然想要管我们,就没道理让我们处理河堤的事!我们什么都干了,还要他们有何用?没钱!”
“找女人你倒是有银子,修河堤半点正事倒是没银子了?”凌钺黑着脸嘲讽。
程忽脸色黑如锅底,“找女人花银子我图个爽快,自然花得。修河堤花银子除了让我呕心,还能作甚?花了银子还要受气,我花这银子作甚?”
话音一转,冲言无计气急败坏道,“你们这些狗官,当真是好算计,好口才。随便说上几句话,就勾的凌钺给你们做说客。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言无计摸摸鼻子,看看左边,归去来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气定神闲的坐着,看凌钺三人大吵特吵。又看看右边,路蕴嘴角上扬的幅度一直维持不变,三分凉薄三分冷漠四分嘲讽,合并成了十分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他心中叹了一口气,打起精神来应付,“诸位此言差矣,此番实为不得已而为之。”
“河堤一事对大家息息相关,在下也实在是没法子,才来找诸位求助。”
王禁冷笑连连,“逮着有钱人要钱,谁的钱不是辛辛苦苦挣来的?我有钱,就得把钱花到你头上?”
“做这事对我们又没个好处,凭什么做?”程忽不忘补充一句。
这时,言无计道,“这可不对,要说好处嘛,还是有一些好处的。”
他首先对凌钺大肆吹捧,“凌帮主深明大义,等到堤坝建成,大家心里都会记得您的好。江湖大义,便是如此。凌帮主此举颇具侠义风范。”
紧接着,便是王禁,“王帮主,漕帮占着渡口,这件事大家心里都有微词。虽面上无人言明,可心里或多或少都会不满。挣钱的事情谁都想干,没道理一直让一个人霸占不放。可您若是修了河堤,那就成了大善人,将来若再有心怀不轨之人,少不得要忌惮三分。”
这话针对王禁,他是倒插门的女婿,想把他从位子上赶下去的人太多,防不胜防。
言无计又对程忽说,“程帮主,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总归给自己博点好名声不吃亏不是?”
明里暗里,暗示这些年程忽因沉迷酒色而被人误会的事。因着品行不端,程忽可是吃了不少哑巴亏。
“任你舌灿莲花也无用。临江有钱人多了去了,只让我们三个出钱做冤大头,绝无可能!”王禁冷哼一声,再不说话。
言无计微微一笑,“谁说只让您三位出钱?谁该出多少银子,言某人心里有数,算的清楚明白,该出多少就出多少,谁也少不了,多不去。”
闻言,举座皆惊,看言无计的神色变幻莫测。
此话颇具深意,细想之下,只觉此人城府深不可测。